怕黑的孩子已經不在黑暗中哭泣

Jan08
天是忽然間黑下來的。先前沒有任何征兆和鋪墊。轉瞬間,低下去的頭再抬起來,現世就已經變了顏色。早起是豔陽高照的好天氣,天空是高亮度的,大街上是高亮度的,鄰家的牆體和屋頂是高亮度的,家人吃飯的聲音和咀嚼的雙頰是高亮度的,我在自己高亮度的瞳孔裏蜷縮著。既然不能阻擋外界的亮,斂藏起自己的光芒總是可以的吧。童年時鄰家阿婆那些伏在炕頭或蜷在木椅上的老貓又走攏來,黃的、黑的,它們總是被一隻隻抱來又一個個逐次消失,像時光的暗影裏那些漸次消失的花朵,來和去都是一樣的悄無聲息。舊年的日影被木質窗欞間隔為幾等分,從它們光潔的脊背上悠悠地挪移過。它們的皮毛和色澤各自不同,卻有著一樣幽秘的目光和輕柔的腳爪,在暖意的愛撫下,閉著眼假寐,憨憨地打呼,它們何嚐不是應該被心肝般寶貝著的小小生靈。記憶裏的貓兒們聳肩扭胯,輕輕跳過光照的籬笆,眯著眼,瞳仁細而窄,及至成為一條棕色的細線。我老覺得那樣的線條是鋒利的,它將我光潔的童年割出許多細小的傷口,一轉眼就是黃昏。多年後想起,還有著細碎的不可呼告的疼。
天迅速地黑下來,夜晚提前來臨。爸豆青色的身影去關攏綠漆剝落的不再嚴整的院門,像一枚書簽,被隨手安插在某頁昏暗的文字裏。而這一頁,我像是早早讀過,不在此刻,在從前的夢境或者記憶裏。棚頂的塑料布被風掀得翻飛,呼啦啦地,同時被吹亂的,還有我動蕩不已的內心。我一直是怕黑的,從幼年,到現在。這種恐懼是沒有來由的,但在內心我又格外依賴著黑暗。外麵的世界亮著,但我的內心是黑暗的;外麵的世界黑著,但我的內心燈火通明。一個人必須有勇氣和外界與人群在某種時候保持沉默的對峙,從眾,有時意味著個人的消亡和靈魂的毀滅。
那個夢,不止一次被我想起,那瞬息而至的黑暗,不止一次被我進入。我是不是習慣並懼怕著黑暗中的摸索與前行?之前我一直坐在床沿上看書,像曾經有過的無數個清晨和正午。時光美好靜寂,甚至可以聽到心跳,感覺到字裏行間一花一草的伸展和呼吸。須臾,一大朵墨色的雲從敞開的窗湧入,威嚇般掠過我端放在膝頭上的書。
我跳起來,外麵已經漆黑一團。房間內外都是混沌一片。我逃命般衝出臥室,直奔客廳,我要在被更強大的恐懼緊緊攫住之前,打開防盜門,衝出墨汁洇染的困境,開門的手,竟抖個不停。我試著打電話給可以拯救我的最可依賴的人,在夢境裏,他隻是一個道具甚至符號,有關他的身世及來路,都是那麽曖昧不明。但是號碼卻始終無法成功拔出。我陷在黑暗的沼澤裏無法抽身。巨大的陰影,已經扼住我的呼吸和心跳……那麽快,我就醒了,並且很快進入下一個全新而陌生的夢境。隻是在以後的漫長時日裏,我都會時常記起這個可怕的夢。我知道,真正將我捆綁並讓我窒息的,不是夢境的可怖,而是黑暗中的孤單。
而眼下,我是多麽快意地享受著這個突然而至的黑暗的一天啊!母親在客廳裏來來回回一趟一趟地走著。她先是拿了苦丁和貢菊,再把茶袋放回玻璃櫥,轉回身去泡茶。想想不妥,又折回來再拿了金銀花。櫥幾裏放著好多袋花茶。苦丁、千日紅、玫瑰、桃花、金盞花、貢菊花、金銀花……玫瑰配桃花可以潤澤肌膚,調養血氣,豔若桃花;苦丁配金銀花可以清熱、去火…..這些,她並不喝的,但她卻一樣樣細細搭配了給我。她的腳步輕而緩,再不似當年的輕盈如風。前些天又不小心扭了腰,走起路來更是遲緩。此病宜躺下靜養,但她不肯。她總是不能像人家一樣安心靜臥,生活裏,讓她掛懷的,總是那麽多。
終於,她把茶沏好,又倒了滿滿一杯,親自端給我,並且眼見我呷一口,才微笑著轉身走開。
房間裏更黑了,父親獨自坐在椅子上,用刀削蘋果。外麵的雨早就落下來了,砸在水泥地麵上,嘩嘩地響。房間成為雨中的孤島,像人的內心,溫暖而潮濕。爸一言不發,隻是正對了門坐著,看著雨水打在地麵,濺上門紗,偶爾有頑皮的一點,跑到他的燈光裏來。爸下巴上的胡茬隨著咀嚼一抖一抖,他吃得投入。我知道他又想起了什麽,媽也知道。這處宅子,已經成了父親的一塊心病。這房子,已經住了十餘年了。當初買得急,又趕上房價正貴。但搬進來的時候,還是有著說不出的歡喜。可是日子一長,種種不如意就暴露出來了。父親有時就會嘮叨,說布局上的不合理,采光上的缺陷。於是他說開始大談自己的改建計劃,這裏開門,那裏封死;這裏要添置,那裏要拆卸。說著說著,媽就煩了。那要多少錢啊,老了老了,還經得起這樣的折騰嗎?媽於是批判爸的沒頭腦,說他的智商抵不上一個七歲的孩子。有時我也會說,我們幹脆把房賣掉,去買商品樓。可仔細一想,爸和媽的確不比年輕人了,可以孤注一擲,抵上身家性命去換取一幢樓房的舒適和光鮮。物價屢屢上漲,工資上漲的消息卻總是猶抱琵琶半遮麵,千呼萬喚地,還不肯出來。還是父親睿智,他最後如此總結:“樓房的價格永遠是我們蹺著腳努力還夠不到的。”此話當真有才。
此刻,他再次陷入沉思,眼神迷茫,殘缺的牙齒在機械地咀嚼。失望之餘,難保他再次跌入虛無的幻想。
在一場突降的大雨中,我看到了多年前另外一場雨水的降臨,還伴著隆隆的雷聲。原本黑暗的房間倒退回史前的混沌狀態。房間裏隻有他和我。他尚年輕,坐在那裏,做什麽?我再也無法記得。但是那道雪亮的閃電卻照徹了我童年的心扉,多少年過去,我還記得它利劍一樣銳利的鋒芒。之後,驚雷炸響,我愣在那裏,片刻後才哇地一聲哭出來。雨水開始在我的臉上奔湧。他急忙跑來安慰,講科學常識,講雷與閃電的產生。那個時候,我怎麽可能知道,那樣的黑暗和驚雷,都是人生裏最膚淺而輕鬆的障眼法,滅頂的災難和恐懼,總是隱藏得最深。像不露聲色的蛇,蜇伏在陰涼的角落裏,等待著絕佳的出擊。如今,他老了,再也沒有能力用一兩句言語即可撥開我人生裏霧氣彌漫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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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4年01月08日,歸檔到目錄網絡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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