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以寧:我在資料室幹了20年

Jan05

一個著名的經濟學家,當初學經濟卻是由同學幫忙選定的;整整20年,他在資料室裏度過;嚴謹的學術生活背後,他卻有一副詩人的情懷。

采訪/高曉春

是同學幫我選擇了經濟學

記者:與別的經濟學家不一樣,您的經濟學著作膾炙人口。那凝練的文風、精巧的寫作藝術,多少吸引了我們這些經濟學門外的人渴望去閱讀經濟學、了解經濟學。

厲以寧:你知道我的書稿的第一位讀者是誰嗎?是我的妻子何玉春。她是電氣專業的高級工程師,經濟學不是她的本行,但她卻是我的第一讀者。她在閱讀書稿時,感到這兒或那兒還不夠簡明,還不易被人們看懂,我就進行修改,直到她滿意了為止。讀者讀完我的書,如果感覺符合深入淺出的要求、覺得還能夠吸引人們讀下去的話,那麽,她的功勞占一半。

從小學到中學,我一直偏愛文學,曾熟讀過《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聊齋誌異》等中國古典名著;古典詩詞我也很喜歡,很小的時候,我就能背誦出許多首;我還愛讀巴爾紮克、莫泊桑、托爾斯泰的書,以及魯迅、巴金、茅盾、沈從文的書。長期的閱讀開闊了我的視野,讀初二時,我就曾用“山外山”的筆名寫小說,把我自幼所感受到的一切凝聚在自己塑造的主人公形象中,傾注在主人公的言行裏,引起了師生共鳴,學校的壁報上連載過我的小說。

記者:如果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中國的文壇上會不會再多一位文學大家?

厲以寧:可是,我沒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在我成長的歲月裏,日寇的侵略,內戰的烽火,民不聊生的慘景,也曾使我想過應該像前輩那樣,用文學喚醒國人的良知。抗日戰爭勝利後,我家從古典文化氛圍濃鬱的湖南重返科學初興的南京,我也轉學到當時中國第一流的南京金陵大學附中讀高二,那是1946年的事兒了。那裏擁有一流的數理化師資。在他們的影響下,我的興趣逐漸轉向自然科學。高中畢業前夕,學校組織我們班全體同學去一家大型化工廠參觀。沸騰的機器,龐大的廠房,林立的煙囪,嚴肅的化學工程師,忙而不亂的工人——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想:如果全國每一座城市都擁有這樣陣容齊備的化工企業,國家能集中全國的財力物力投入到工業建設上,而不是刮民財、挖國庫、打內戰,那麽,擁有五千年文明曆史的華夏民族就不會淪落到落後挨打的境地了!那時,我了解到化工對我國經濟發展的重要性,於是我決心走“工業救國”的道路。高中畢業了,我被保送到金陵大學,毫不猶豫地,我選擇了化學工程係。

記者:因為什麽,您又學起了經濟學?

厲以寧:世事滄桑,情勢很快就發生了變化。1949年4月,南京解放。當年12月,我就到了湖南沅陵參加工作,在一個消費合作社擔任會計。我很高興自己能從此參加到新中國建設大軍的行列中。參加工作兩年了,我還是想有個機會能上大學。為方便起見,我就托當時正在北京大學曆史係學習的趙輝傑代我報名。趙輝傑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我們一同在湖南雅禮中學讀過初中,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從我作過會計的工作經曆等幾個方麵考慮,趙輝傑認為我選經濟係最合適,就替我做主,第一誌願填報了北京大學經濟係。至今,我都覺得趙輝傑代我填報的第一誌願是最佳選擇。那一年7月,在長沙參加考試,8月,接到了錄取通知書,我考上了北京大學經濟係。

在資料室20年沒有白過

記者:從此,就拉開了您終生致力的經濟理論學術生涯的序幕?

厲以寧:是的。上大學時,在經濟學方麵,我公開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是《波蘭經濟新麵貌》,這是我一年級時的作品,刊登在1952年7月的《經濟導報》上。這篇文章是歌頌計劃經濟的,現在想來,那時我太年輕了,也太天真了。1955年,我畢業留校。此後的20年,我一直在經濟係資料室作編譯工作,主要是整理、編譯學術動態資料。

記者:20年的整理、編譯工作,對一心想在經濟學科研領域有所作為的年輕人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合適的崗位。然而,是否正因為有了這20年的積累才造就了如今的著名經濟學家?

厲以寧:我始終認為,研究學問必須有紮實的基礎,我在資料室工作的這段經曆,使我獲益不少。可以說,它是我大學畢業後的又一個知識積累階段,它使我在大學所學的東西得到了進一步充實,視野進一步拓寬。

這20年的積累,應當說,不光包括知識的積累,還包括人生經曆的積累。1957年之後,“反右”的擴大化和十年“文革”,對中國知識分子來說是一場深重的災難。那一時期,我參加過開山修渠和深翻土地的勞動,忍受過三年自然災害帶來的饑餓和浮腫,參加過農村社教,作為被“專政”的對象,先後在京郊海澱公社草場大隊、昌平縣太平莊農場及北大校園內的“勞改大院”進行過三年“勞動改造”。我的家被抄過三次,許多資料,包括妻子、家人的照片都被損壞了。在被迫接受“勞動改造”時,連人身自由都失去了,更別說進行更多的知識積累了。1968年,我又隨北大教職工一道到江西鯉魚洲農場勞動,先住倉庫,後住茅草棚,僅參加勞動的時間加起來就有近十年的時光。但是,我經曆的這一切,它磨煉了我的意誌。

50年代後期到70年代中期,特殊的中國經濟環境使我對中國的現實經濟問題有了親身的感受。這種感受是任何一個不曾親自經曆這段時期的經濟工作者所不可能具有的。在大學階段,我曾對波蘭經濟學家蘭格提出的在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之間存在第三條道路的觀點產生了興趣,但“文革”中的經曆使我看到了蘇聯模式給中國經濟帶來的種種弊端,也發現了蘭格理論的局限性。這些感受可以說是在經曆了那一係列磨難後的最大收獲。多次下放,使我看到農村的貧困和城鄉人民生活水平的低下,於是,對建國以來,尤其是“大躍進”以來的經濟政策、方針、路線感到懷疑,發現自己在大學階段所學的那套東西同現實的距離是那麽的大。中國要富強,人民要過上好日子,看來不能再依靠計劃經濟的模式了(這些思考在當時是不能公開的)。

70年代末,科學的春天到來了。我這個曾被鬥爭、抄家、剃陰陽頭、監督勞動、隔離審查的人的經濟學觀點才得以重見天日,多年的積累也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從這以後,我開始了新的學習生涯。1979年,提升為副教授;1983年,提升為教授。  

記者:說到您,人們往往把中國股份製改革和您聯係在一起。人們說,您是股份製在中國的首倡者;人們說,沒有您的股份製建議,就沒有今天的中國股份製改革;人們說,您的經濟思想能給人耳目一新之感。於是,人們送給了您一個綽號“厲股份”,您怎麽理解這三個字?

厲以寧:股份製在中國得以推行有賴於經濟學界的共同努力。在1980年夏季召開的全國勞動就業會議上,和我一樣,馮蘭瑞、趙履寬、胡誌仁、鮑恩榮,他們都建議要進行股份製試點。80年代初,於光遠、童大林、蔣一葦、王玨、董輔等也曾多次發表類似的觀點。怎能說我是股份製在中國的首倡者呢?

這些日子正開兩會,會上,記者們問了我一個問題,就是私有財產保護問題。我可以談談這個話題。首先,對私有財產的保護是有利於公有製的。經濟發展需要一個良好的政治秩序,如果缺乏對私有財產的法律保護——如果私人的財產可以隨便被侵犯,如果與私人企業簽訂的合同可以隨便被取消,那麽,市場秩序就會紊亂;市場秩序紊亂了,受害的將是所有的企業,當然,也包括公有製企業。其次,今後的大多數企業將是混合所有製企業,企業中有公有投資也有私人投資。試想,如果隻保護其中的公有財產部分,而不保護私有財產部分,企業怎麽能更好地發展?再次,公有製企業要改革,改革有很多困難,它要靠民營企業幫助其吸納下崗人員,幫助其解決諸如此類的問題。如果不保護私有財產,民營經濟如何發展?民營經濟停滯不前,公有製改革的道路上將更加困難重重。最後,公有製企業應該懂得:發展主要應靠自身的積累——靠提高自身的內在素質,靠加強市場的營銷,而不能靠非法吞並、強製收購來壯大自己。如果能做到這一點的話,對公有製的長遠發展是有利的。

如果說我的觀點能給人耳目一新之感,是因為我的基本觀點,就是經濟學應該以人為本。改革開放初期,針對大批知青返城、就業需求突出,我提出試辦股份製企業。隨著經濟體製改革的深入,我主張不僅將股份製用於增量改革,也應將其用於存量改革。在國有企業改革中,我提出所有製改革理論。當不少經濟學家將目光聚焦在市場上,我寫下了《超越政府與超越市場——論道德力量在經濟中的作用》一書。

經濟理論上的創新來源於豐富的社會實踐。正是受益於社會實踐,例如,我較早地提出了“就業優先”的主張。

記者:應當說,在當今,不知道您是經濟學家的恐怕不多,但知道您還能寫得一手好詩、填得一手好詞的恐怕很少。前兩年,民主與建設出版社出版了您的《厲以寧詞一百首》,之後,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又刊印了您的《厲以寧詩詞又一百首》,北京大學出版社還出版了《厲以寧詩詞解讀》。從這些詩詞中,對於您,我們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伴隨您70年人生的,不僅僅有經濟思想,更有著充滿激情與哲理的詩情畫意。

厲以寧:作詩不是詩人的專利。詩詞對一個人的人生修養往往有著潛移默化的作用。一首好詩,往往可以影響人的一生。作詩填詞,也往往能夠抒懷遣興,能夠培養人的高尚情操和廣闊的胸懷。我對詩詞的興趣,是在中學時代培養起來的。40年代,我先後就讀於上海南洋模範中學、湖南雅禮中學、南京金陵大學附中,這些都是國內著名學校,不但重理,而且重文。我的語文老師擅長詩詞,在他們的影響下,我很早就開始學習寫作:老師教我詩詞格律,我自己下功夫記詩韻詞韻,就是到了現在,我還能默寫出幾十種詞牌的正譜。

記者:40多年前,在您和夫人的戀愛時節,您給她寄去了您填的《十六字令》:“春,滿院梨花正惱人。尋誰去?聽雨到清晨。”有人說,這是世間最短的情書。對嗎?

厲以寧:很難講,因為我不知道別人的短情書有幾個字。我們1958年結婚後,兩地分居十多年,直到1971年才在江西農村團聚。在這期間,我為她寫過不少詩詞。

記者:怪不得在北大校園裏,提起您的夫人何玉春時,女教師們羨慕不已,這倒不是因為她的丈夫名氣大,而是因為她的丈夫總給她寫詩,從她青春年少寫到她孫輩繞膝撒嬌。

厲以寧:家庭生活是我寫詩填詞的題材之一。我還寫過一些勉勵自己的詩詞。這些詩詞現在經常被學生們傳抄,有的還被他們貼在床頭。

記者:您能告訴我是哪些詩詞嗎?

厲以寧:這裏寫下五首,你留著作為紀念吧!

一首是上大學以前寫的《釵頭鳳·山行》:林間繞,泥濘道,深山雨後斜陽照。溪流滿,竹橋短,嶺橫霧隔,歲寒春晚,返?返?返?  青青草,櫻桃小,漸行漸覺風光好。雲煙散,峰回轉,菜花十裏,一川平坦,趕!趕!趕!

另一首是大學三年級時寫的《采桑子·頤和園》:佛香閣上看湖小,隻道山高。誰道山高,見否群峰水底飄?  半池荷葉遮行路,懶把舟搖。待把舟搖,別有風光玉帶橋!

第三首是大學畢業時寫的《鷓鴣天·大學畢業自勉》:溪水清清下石溝,千彎百折不回頭。兼容並蓄終寬闊,若穀虛懷魚自遊。  心寂寂,念休休,沉沙無意卻成洲。一生治學當如此,隻計耕耘莫問收。

第四首是大學畢業後工作時所寫的《七絕·遊京郊潭柘寺》:從來意靜周邊靜,知否心寬道也寬?墨綠龍潭千尺水,長年誰見起波瀾?

還有一首是80年代中期寫的《踏莎行·於北京大學圖書館整理文稿》:戒律清規,閑人流語,隨風吹過身邊去。藏書樓裏作忙人,樓高哪管花飛絮?  不計浮華,但求警句,願將心血其中聚。清清流水出深山,須經沙石千回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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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4年01月05日,歸檔到目錄勵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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