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總鰭魚的故事

Oct11

  宗璞:總鰭魚的故事

  我們的故事的前半段,發生在中生代泥盆紀的大海裏。

  那時,陸地上一片荒涼,海洋裏卻熱鬧得很。生命從海洋裏孕育出來,又在海洋裏蓬勃生長,如火如荼,好不興旺。海底像個大花園,各種各樣的珊瑚,有的如同一棵小樹,有的像盛開的花朵,有的長成一個花壇模樣,紅黃藍白,拚成各式圖案。海百合腰肢嫋娜,隨著海水搖擺;各類水藻,粗大茁壯,像蛇一樣漂動著。看見那鸚鵡螺嗎?叫做直角石的像一個個蛋卷冰淇淋,隻是細長些;叫做弓角石的像牛角,隻是小得多。他們的圓口上都長了很多觸角,像是大胡子,好不滑稽。這個世界的主角是魚類。當時已有很多種魚。他們自由自在地遊,和現代的魚一樣活潑快活。

  魚類中有一種叫做總鰭魚。他們身體修長,遊得很快;另有兩對肉質鰭,可以支持身體,在海底爬行。看他們在浩淼的碧波間遊得多暢快!忽然一紮,便到了水底,愣了一陣,用兩對鰭慢慢爬起來。有時遇到尖利的沙石,當然是很疼的,因為他們沒有穿鞋子呀。

  “我們不怕。”一條小總鰭魚名叫真掌,正在泥沙上爬行。他在和堂妹矛尾比賽,約好隻準爬,不準遊,目標是離海岸不很遠的一塊黑礁石。小真掌說:“我們不怕。”他一步步在海百合莖下爬,認真得眼珠子都不轉一轉。

  小矛尾卻不這樣。她爬了幾步,見真掌隻顧專心爬,便偷偷地浮起來遊了很遠,又爬幾步,又遊了很遠。“我們不怕!”她也笑著,叫著。當然是她先到目的地。

  那裏礁石頂和海麵相齊,她在頂上又爬了幾步,便停在一個石孔裏,給真掌喊加油。

  老實的真掌很羨慕矛尾的本事,他加勁練習,決心要爬得更好。他的練習場所是海底一長條沙地,兩旁都是海百合,像我們路邊的垂柳一樣。還有許多直角石、弓角石在旁觀。海百合常常彎下腰來,笑眯眯地說:“何必自苦乃爾!”她們有文縐縐的風度,所以得把文縐縐的語言教給她們。

  真掌沒有那麽文縐縐,他一愣之後回答說:“我就是想做得好一點兒。”他有這個習慣,什麽都想做得好一點兒。於是他繼續爬。他也有膩了的時候。那時他就猛地躥起,一直浮到海麵,看一看那似乎是永恒的靜寂的天空,在起伏的波濤上漂一漂,在礁石的石孔裏歇息一下,很快又回到深水中來。因為總鰭魚是深水魚類,水麵的空氣使他不大舒服。

  海中的居民過著好日子。他們也許可以就這樣過下去,過上幾千萬年。有一天,幾條總鰭魚老太太在珊瑚花壇邊用鰭撐住沙地,東家長西家短閑聊天。忽然她們都覺得頭暈,好像有什麽東西壓下來,可又什麽也看不見。一位老太太的孫子遊來報告,說是海水在退!大家眼看著那塊黑礁石越來越高,本來在礁石頂端散步,鰭可以不離水麵,涼爽而舒適,你們記得不?現在這礁石頂端離開水麵已有一株大海百合那麽高了。

  魚兒們大為驚慌,各按族類聚會。在真正的災難麵前,誰又能討論出什麽結果!

  幾天過去了,不隻上了年紀的魚感到頭暈,身強力壯的魚也頭暈得厲害。又過了不知多久,他們整天覺得四周的一切都在晃動,簡直不能保持平衡。海水淺多了,熾熱的陽光照下來,各種貝類都閃著刺眼的光,使魚兒們不隻頭暈而且眼花。

  真掌很害怕。他還沒有過這樣強烈的可以稱為恐怖的感覺。他很小就離開父母,憑著大自然給他的修長而強壯的身體,生活很順利。可現在是怎麽了?連遊動都很困難。他躲在岩石底下的彎洞裏,隔一會兒便探出頭來,他想看看矛尾妹妹在哪裏。

  忽然海水劇烈地晃動了,一大群魚互相碰撞著艱難地遊過來。在一片混亂中,真掌知道不遠處海水已退盡,許多魚在陽光下曝曬,很快都死去了。真掌從洞裏遊出來,想過去看看,能不能幫忙做點什麽。

  “真掌!你怎麽往那邊去!”是矛尾在叫,“那邊沒有水了,不能去!”

  “我可以爬幾步。”真掌說。

  “不能去!但願我們這點水能保住。”矛尾費力地擺動她那秀麗的尾巴。為了讓她安心,真掌便聽從了她的話。

  “可咱們怎麽能保住這水呢?”大家互相問,誰也不能回答,隻能過一天算一天。魚兒們在惶恐不安中覺得越來越熱。這一天,真正的災難終於到來了。

  真掌正在大礁石下麵,偏著身子,用力看那高不可攀的礁石,像是小學生在看一座大塔。忽然,他覺得背脊發燙,原來海水正急速地退去,轉眼間,魚群都擱淺在泥濘中了。

  “怎麽辦哪?”魚兒們一般是以沉默為美德的,這時也禁不住大嚷大叫起來;他們掙紮著從泥濘中跳起,拚命甩動尾巴,又重重地落下來。彼此恐怖的呼喊使得彼此都更加恐怖。“怎麽辦?怎麽辦哪?”海百合沒有海水做依附,東倒西歪,狼狽不堪。“大禍臨頭!”她們說。

  真掌用兩對鰭在礁石邊站穩,他心裏也亂得很。因為死魚很多,空氣、水和泥沙中都發出腐爛的氣味。許多總鰭魚爬過來了。不知道他們是否開會討論過,他們似乎做出了決定:此地不宜停留。必須趕快離開。

  總鰭魚成群結隊地爬動。真掌也在其中。他們一步步艱難地向著一個方向前進。

  向著陸地!

  向著陸地。他們來自海洋,但不把自己圈囿在海洋裏。想想看,無邊的、豐富深奧的大海也能成為一種圈囿。他們爬,讓小小的鰭負擔著全身,吃力地爬。真掌很快便爬到最前麵。他覺得自己的鰭堅定有力。本來總鰭魚的鰭是有骨骼的。

  可是矛尾又不見了!矛尾在哪裏?你平時不總是先到達目的地嗎?真掌不得不掉轉身子找她。尖利的沙石紮得他痛徹肺腑,他也顧不得。左看有看,每一次都用力轉動整個身子。好不容易看見矛尾了!瞧!她和姊妹們在不遠的一個水坑裏,驚慌地翻騰著。真掌忙爬過去,一股惡濁的氣味撲過來。“不能留在這兒!”真掌爬著叫道。他看見矛尾的尾巴黏糊糊的,幾條死魚在她身邊,肚皮翻朝著太陽。

  “爬!”真掌命令道。矛尾立刻跟在他後麵爬了。大群的總鰭魚從他們身邊過去,向著一個方向。

  向著陸地!

  他們不知爬了多久,鰭都破了,流出淡淡的冰冷的血。矛尾越爬越慢,她太累了,覺得再向前一步就會死掉。麵前又出現一個水坑,不少魚在裏麵苟延殘喘,他們叫矛尾。她猛地衝了幾步,落入了水坑。

  真掌費力地掉轉身子。矛尾從擁擠的魚群中伸出頭來,他們兩個對望著。在億萬年的曆史中,幾秒鍾是太短暫了,太微不足道了,可這是多麽重要的幾秒鍾嗬!

  既然道路不同,就分手吧。

  真掌又掉轉身子,和大批正在爬行的總鰭魚一起,向著陸地前進了。

  他們爬啊爬啊,毫不停留。一路上,有的不慣爬行死於勞累,有的不堪陽光照曬死於酷熱,有的不善呼吸死於窒息。他們經過的路上,遺下了不少死魚。但是活著的還是隻管在爬,爬啊爬啊,向著前麵,向著陸地!

  終於有一天,真掌和夥伴們爬到了一叢綠色植物下麵。他們當然不是海百合。

  這些植物有的枝梢卷曲,有的從地下長出寬大的葉片,綠油油的。他們不受海水圈圃,顯得獨立而自由。這是早期的裸蕨植物。真掌和夥伴們覺得涼爽適意,高興得用尾巴互相拍打。陸地上,這裏那裏已經塗抹著小塊綠色,綠色要把大地覆蓋起來,好迎接大地的主人。

  嗬!陸地!從海洋來的生命開始了征服陸地的偉大進程。

  我們的故事的後半段發生在公元20世紀50年代的一個海港。

  港灣深處住著一種大魚,身材修長,有兩對肉質鰭。他們強壯,捕食輕易,吃飽了,便在深深的海中自由自在地遊。魚生來如此,還有何求!可是近兩年,有好幾條這種魚莫名其妙地失蹤,不是在海中搏鬥被別的魚吃掉——那是天經地義的,而是被水上麵的什麽東西撈了去。一種恐怖的氣氛籠罩著魚群,明明有比大海的力量還大的一種力量在主宰世界。魚兒們已經聽說了,那是人類。

  “別浮上去!”魚媽媽告誡小魚,“人會逮住你。”在魚的頭腦裏,人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

  有一條年輕的魚,早離開媽媽獨立生活了。他很好奇,富有詩人和哲學家的氣質,常愛浮上海麵,看港灣中的各種船隻,看岸上的燈火。他聽說過,那大大小小神奇的船是人造的,那輝煌燦爛的地方是人類居住的。

  一個夜晚,他在海麵上慢慢遊,看著星星般的燈火,覺得很不舒服。他不知道這是一種惆悵。他的生活本來還可以豐富得多,而不隻是光知道吃別的魚而活下去。

  忽然間,有什麽東西把他同住了,把他往上拉,往上拉。他用力甩著尾巴掙紮,完全無濟於事。雖然他有一米多長,一百多斤重,可那結實的網,是人造的。

  他給重重地摔在甲板上,離開了水,他隻有喘氣的份兒。許多人驚詫地看著他。

  “瞧這條怪魚!”人們叫道。他彎起頭尾一縱身跳起來,尾巴掃到一個人肩上,那人叫道:“好大力氣!”便舉起魚叉來,幾個人立刻拉住他,一齊說要請魚類學家看一看。

  這條魚給運到一個深池裏,有一個鐵絲網,將這池一隔兩半。池裏裝的是海水。

  有小魚做食物,他很舒服。不久他就發現,在鐵絲網的那一邊還住著一條魚,正是他的一位叔叔,前些時失蹤了的。

  “你在這裏?”“你也來了?”他們互相問候,互相愁苦地望著。

  “我們落到人的手裏了。”叔叔說。他來的時間不短了,已經成為一條有知識的魚。不過他不愛炫耀,“我們真倒黴。”

  年輕的魚不久就知道人的權威了。人把他從海裏撈上來,人喂他吃的。他在這裏離人很近,飼養人員、研究人員、參觀人員不斷來看他們。他還知道,人可以使他昏迷,把他翻來覆去檢查個夠,再使他蘇醒。人可以叫他生,也可以叫他死。他沒有能力違背。

  他崇敬地望著人。不料鐵絲網那邊的上了年紀的魚,卻很不以為然,“我們是魚,就該在水裏遊,怎麽能爬呢!爬出來的成績,算不得什麽。”

  年輕的魚不懂,愣著。

  “你知道嗎?人類是我們的堂兄弟。”老魚終於吐出了這個秘密。年輕的魚如聞霹靂,大吃一驚。

  “有什麽了不起!”老魚又說,“我們是魚,他們也不過是魚變的。我們過了幾億年還是在水裏遊,他們連海也進不來了。”他驕傲、莊重地遊動著,以證明他遊水的技術。

  年輕的魚還想知道得多一些。上了年紀的魚卻認為再多說就近於饒舌,有礙沉默的美德。也許他就知道這一點,誰知道呢。

  這時,一位婦女帶著幾個人走到池邊來了。這位女魚類學家是魚的朋友,她熱愛魚類科學,因為對魚太了解了,又成為魚的仇敵。年輕的魚崇拜她,見到她就沉到水下去。上年紀的魚蔑視她,見了她便張著大口,以示她經不起一咬。

  遺憾的是無論蔑視或崇敬,這位婦女都不知道。她專心地給人們講解著。她講得太清楚了,有幾句話一直傳到水下:

  “這種矛尾魚是總鰭魚的一支。另一支真掌鰭魚登陸成功,發展為兩棲動物,經過漫長而艱難的曆程,兩棲動物又發展為高級脊椎動物。奇怪的是,這種矛尾魚沒有滅絕,而經曆了三億多年,除了身體變大了些,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依然故我。

  它們沒有發展,沒有變化,它們是魚類的活化石。”

  我們故事的結尾是在一個展覽會上。許多人來看活化石。兩條魚輪流展出。這天輪到年輕的魚,他呆呆地停在大玻璃箱的水藻裏。有人走近,他就向漂動的海藻中鑽,盡量把尾巴對著參觀的人群。這舉動和他那健壯的身體很不相稱。

  人們覺得很有趣。活的化石!真是奇跡!而且這活化石這樣富於表情。一個小觀眾笑問道:“你害怕吧,我的堂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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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11i發表於 2017年10月11日,歸檔到目錄網絡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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