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良傳---長係壯士將如何

Jan04

張學良作為蜚聲中外的“西安事變”的發動者和卓越的愛國者,作為經曆了世所罕見的長期幽禁至今尚在人世的國民黨著名人士,作為一位造詣很深的明史專家,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作為文學功底深厚、精於詩詞的學者,作為寫得一筆好字的書法家,作為一個時刻跳動著拳拳愛國心的詩人,人們卻知之甚少。

大好河山夕照中,

國人肩負一重重;

男兒正要聞雞起,

一寸光陰莫放鬆。①

這是“九·一八”事變後,作為兼任東北大學校長的張學良,在聽取了流亡學生對日本侵略者的暴行的揭露和控訴之後的感事詩,他滿懷重振軍威、殺敵報國之誌,呼籲人們要自強不息,聞雞起舞,前仆後繼,收複國土。“雄雞一唱天下白”,經過八年抗戰,打敗了日本侵略者,抗戰勝利了。張學良自己的處境雖然並沒有什麽好轉,但他對抗戰勝利後的和平和中國的未來仍然是滿懷憧憬,寄於很大希望的,所以他曾揮毫作詩,並以《獄中近作》為題,發表在當時的重慶《新華日報》等報刊上,其中共二首,即:

一、發 芽

盼發芽早,

願根葉

長得茂;

深耕種

勤鋤草,

一早起

直到

太陽曬的

似火燒,

呀,

芽,畢竟發了!

二、搶 糞

到處打主意

搶糞

偷尿

活象強盜。

在人前誇口為的

那樣菜

是我的頂好

呱呱叫!②

張學良的詩,多為舊體詩詞,象這種短小精悍的新詩,尚不多見。不過,從這兩首詩來看,他對於寫新詩,也是功底不淺的。而這,顯然又與他年青時接受西方教育、愛好文藝、並也曾在報刊上發表過這類詩作有關。就這兩首詩來看,乍讀之,似也平平,實際細思之,它記事托意,寓意深長。就說《發芽》這詩吧,它就含意新穎,表示新生,意在讚頌抗日戰爭的勝利。難道不是這樣嗎?“正是為了這‘芽’,詩人獻出了自己的一切,也正是為了這‘芽’,中國人民艱苦奮鬥付出了血的代價。‘盼發牙早’,隻有耕耘者才會有這種急切的心理。成為中國現代史上裏程碑的西安事變,其發動者的初衷不就是在盼望‘發芽’嗎?征戰沙場的抗戰勇士流血犧牲何嚐不是期望著這‘芽’早日破土呢?‘呀!芽畢竟發了!’中國人民終於盼來了這個偉大的時刻。一個‘呀’字把張學良將軍的內心驚喜之情和盤托出。……《搶糞》則是一首絕妙的諷刺詩。這(它——筆者)幽默,然而深刻;樸素,然而有力。這首詩通過對一個‘活的強盜’的搶糞者的描繪,含蓄地批判了一些人搶奪抗日戰爭勝利果實的醜惡行徑,表達作者的憤懣之情。詩中對搶糞者的揭露可謂入木三分了。”③當此二首詩在重慶和延安的報紙上發表時,同時還刊登了著名戲劇家田漢讀此詩後的引言及和吟,其主要內容是:

讀張學良近作

客有從息烽來者,帶來張將軍近作兩首,真純可喜。

將軍被羈十年矣!各方呼籲釋放政治犯,將軍甚至未被歸入政治犯之列,而謂以“家法”處之。十年來監視將軍一家及其左右者聞達百餘人,將軍以釣魚種菜為日常功課,晚間在菜油燈下讀書精進。亦以此損害其目力,壯年之身禦老光鏡。將軍之兵諫實為神聖抗戰之直接動力。

今抗戰勝利,而東北內戰不已,殺人盈野,將軍羈係息烽無以為力,其感慨將如何也!

某公近從息烽過,帶來將軍消息多:

挑燈辛勤讀史記,下筆輒複成新歌。

使軍學圃豈得已,子牙垂綸悲蹉跎。

獨疑勝利複員日,長係壯士將如何?④

是的,這幕曠古未聞的人間悲劇早該結束了。同時我們由此也欣慰地看到將軍的堅強,他雖然身在禁中,仍心憂天下。同樣,黨和人民也一直關懷和思念將軍,早在張學良南京被扣之初,中國共產黨和十七路軍、東北軍為營救將軍就曾作了很大的努力,都因所謂案情重大,蔣介石還不能原諒張漢卿而未能如願。抗日戰爭勝利後,國共兩黨在重慶進行和平談判時,中國共產黨再次提出恢複張學良、楊虎城二將軍的自由問題,也都因為國民黨當局的百般阻撓,而未成功。當然,在張學良初被囚禁的時候,特別是抗日戰爭爆發後,社會上確曾一度風傳張學良要獲釋,他本人也很希望能為抗戰做點事,他曾對在他住處站崗的士兵說:“你到過東北嗎?那是個好地方!”還說:“日本侵略我們祖國了,我帶你們打日本去!”有一次張治中到鳳凰山去看他,他痛心地說:“國家正是遭難的時候,為什麽老把我關在這裏?希望恢複自由,為抗戰做點事,不論做什麽都行。”那時,他雖然經常搬遷,生活很不安定,可是不論到哪裏,房間裏總是掛著地圖,一有空就走過去看,有時手裏還拿著鉛筆,在大地圖上作著標記。聽到中國軍隊打勝仗的消息,他就非常高興;聽到日寇又占領了我國哪座城市,又在屠殺中國的老百姓時,他就痛苦。總是感慨地說:“又失守了,怎麽盡打敗仗呢?”為了爭取能重上戰場,殺敵報國,他還曾多次給蔣介石寫信,均遭拒絕……

這些,一般人當然都是不知道的。所以那時關於要放他出來的傳聞流傳頗廣。實際是很難實現的,因為心胸欠寬的蔣介石,對於張學良對他的冒犯仍耿耿於懷,所謂釋放雲雲,隻不過是他鑒於輿論的壓力,不得不裝裝樣子,做出點和解的姿態而已。

果然,這事僅僅在一個短時期內傳播了一下,不久也就煙消雲散,再無下文了。

張學良原來還尋思,短時期內因為委員長的氣還未消,是不會放他的,可能還要執行那個十年徒刑的原判吧。實際他還是想錯了,因為一直到了抗日戰爭勝利的前夕,蔣介石仍絲毫沒有放他之意,隻在1945年的春天,派莫德惠去貴州看過他一次。莫臨行之前,蔣介石拿出一塊閃閃發光的懷表,讓他轉交張學良,說是他送的。蔣介石實際是想以此試探張學良的態度和口氣,要考查一下他是否回心轉意了。張學良接過懷表,漫不經心地看了看,風趣地說:“時間不早了,這隻表很好,它是不容易停的啊!”莫德惠對張學良的話心領神會,也幽默地說:“自有歸期君莫問。”⑤

然而,這個“歸期”在那時是極為渺茫的,因為在抗日戰爭勝利後,蔣介石又準備發動更大規模的內戰了,他不僅無意恢複張學良的自由,還在1946年對張學良實施了更遙遠、更長期的流放。

那是1946年的冬天,寒風蕭索,樹葉枯黃,原野、山川原有的那種春意盎然的景象不見了,代之而呈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派破敗、昏黃和荒涼的圖景。就在這個寒冬降臨不久的一天,國民黨南京保密局局長鄭介民,給重慶軍統局一個所謂“結束辦事處”的主任張嚴佛拍了個急電,內雲:“委員長指示,張學良應即解到台灣去。已通知劉乙光與兄接洽,先把他解到重慶,候兄交涉赴台灣專機,然後由劉乙光負責起解。”要把張學良發配到台灣去哩。這件事他們作了嚴格的保密,對張學良也是采取欺騙的手段,將他和趙四小姐騙上飛機的。張嚴佛回憶往事,不無負疚地說:“張學良由桐梓來重慶解台灣的消息,對外封鎖。因此,劉乙光押解張學良由貴州來重慶時,在重慶市三十裏的九龍坡渡口過江,汽車不經過重慶市,以免被人發覺,張揚出去。一麵對張學良詭稱:蔣介石有電報來,送他到南京去,不把解往台灣的實在情形告訴他。鬆林坡戴笠生前寓所,隱蔽幽靜,附近沒有居民。關於張學良到重慶後的生活,我指派侯楨祥專門照料。張學良到達鬆林坡住定後,我同我的愛人李興黃邀同中央訓練團重慶分團主任李覺和他夫人何玫以及軍統特務重慶行營第二處處長徐遠舉等,去陪同張學良、趙四小姐打湖南紙牌、撲克,玩了三兩天。張學良在重慶住了一個星期,專機已經交涉好了,決定起飛前夕,我到鬆林坡麵告張學良:“飛機已經交涉好了,明日拂曉,在離重慶六十裏的白市驛軍用機場起飛,直飛南京。”張學良信以為真,相當高興。劉乙光向我說:“跟在張學良身邊的×副官是他的心腹,又和憲兵廝混熟了,妨害看管,不能再讓他到台灣去,明天動身之前,請你把這個人留下。”我同意了,立即指示侯楨祥、龐進科照辦,並令把他押在軍統局渣滓洞看守所。我為了欺騙張學良,防止意外,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我就和我的愛人李興黃趕到白市驛飛機場照料,對張學良和趙四小姐偽稱來送行的。”⑥

張學良走出機艙,隻見遠處棕櫚婆娑,日式房屋甚多,不象南京,完全是一派南國風光,始知上當,但作為囚徒,又有什麽辦法!

在台灣,張學良被監禁在高雄,不久遷往新竹的井上溫泉,後又搬到草山北投複興崗附近一所爬滿綠藤的平房裏,直到今天。從表麵看,這裏似乎並不是象想象中的那樣戒備森嚴,對晚年的張學良的看守比起當年在大陸是放鬆了一些,但警戒並未解除。在他周圍“照顧”他的人,從秘書到廚師,甚至看門人和清掃工人,都是經過特別挑選的。如今,荷槍實彈的士兵不常見了,但還有便衣特務在這座院落的四周進行監視,隻不過由於形勢的變化,他們不再象過去那樣興師動眾,耀武揚威,而是采取比較隱蔽的方式來做這些“工作”,實際上張學良的磨難和不自由程度與當年在大陸時相比,並沒有什麽兩樣。張嚴佛說:

一九四七年十月,……我由上海坐飛機到了井上溫泉張學良被監禁的地方。那裏是高山族聚居之地,樹木參天,峰巒起伏,風景優美,溫泉硫磺質的,最適於療養,井上溫泉就以此得名。張學良連同劉乙光和一百多人所住的房子都是原先招待遊人旅客療養的住所,有網球場和溫泉浴室,在那裏兩山之間還有一座鐵索橋,麵對高山,下橫流水,足有四、五十丈高,十分壯觀。我到後第二天,劉乙光就赴台北市休假去了。關於張學良的看守警衛日常工作,我叫劉乙光交給他的一個助手多負實際責任,以便我騰出工夫來和張學良攀談進行考察。

劉乙光暫時離開了,換上一個偽善者,張學良思想上稍為鬆了口氣,比較高興一些。劉乙光走的那晚,我在張學良房間裏,他當著趙四小姐,仿佛滿肚子幽怨,都向我盡情傾瀉了。他談到了十年期滿仍然關押不放,也談到了十幾年囚禁生活,受盡了劉乙光夫妻的百般淩辱和精神虐待,含冤抱屈,無處申訴,無理可說,幾乎一字一淚,痛哭不止;趙四小姐也坐在一旁揩眼淚。當晚,我們談到深夜,足有四、五個鍾頭。第二天早飯後,我又到張學良房子裏去,他用毛筆在信紙上寫下了夜來他自己作成的一首詩交給我。他說:“你這次來算是難得,這首詩就留作紀念吧!”詩是這樣寫的:

山居幽處境,舊雨引心寒;

輾轉眠不得,枕上淚難幹。

上款寫嚴佛兄存念,下麵寫張學良敬贈。我在井上溫泉一個月,張學良同我所談的話,已經記不完全了,我現在把印象深一些的寫出來。張學良說:“西安事變,為了製止內戰,為了抗日,我沒有錯。我不該扣留委員長,判刑十年,無話可說,但十年期限已滿,如今抗戰勝利,日本人都投降了,還把我關下去,這是什麽法律?這樣對待我,無論如何,是非法的。我心中不平,希望你回到南京把這些話告訴鄭介民,就說我要求你轉達的。”他說:“……十多年來,劉乙光就把我張學良看作是江洋大盜,惟恐我越獄逃跑,又怕我自殺,處處限製我,給我難堪,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他要怎麽幹就怎麽幹,實在做得太過分了。我們一到台北,陳儀主席陪我們來到這裏,他當著劉乙光對我說,這個地方是委員長來電叫他找好的。我現在的幾間房,光線、太陽和建築都比較好,外麵有寬闊的走廊,因為我不好隨便到外麵去,有了走廊,早晚可以散步,也可以看書報,免得劉乙光他們時時為我操心,豈不很好。而現在劉乙光一家住的那幾間房,背著太陽,比較陰暗。陳儀交待劉乙光說,光線好的房間,給我住,劉乙光滿口答應了。但陳儀走後,一轉眼間,劉乙光就變了卦,他夫妻兒女竟占住了我現在所住的這幾間,硬叫我和四小姐住在那邊房,還有什麽可說的,我隻好忍受了。幸而不幾天,陳儀又來看,他覺得劉乙光做的不對,叫他把這幾間房讓給我們住。初來的時候,有兩名下女,陳儀雇來照料我和四小姐的,不幾天,被劉乙光打發走了……⑦

讀至此,人們也許會問,陳儀是誰?他對張學良的關心不虛偽,頗誠懇,並非奉命行事,這是為什麽?他的情況怎樣?似乎也需交代一下。

陳儀是國民黨軍隊中一位著名的高級將領,時任台灣省政府主席。“一九四八年春,國民黨浙江省主席沈鴻烈鑒於浙江是蔣介石家鄉,且是CC派老巢,風險太大而決定辭職不幹。蔣介石考慮再三,決定請在軍界德高望重的陳儀接任浙江省主席。”⑧陳儀是軍人出身,執行上級命令不打折扣,所以很快便走馬上任了。不料,在此期間卻使他得罪了國民黨最高當局,惹下殺身之禍,這是非常遺憾的。原來:

當時,國內局勢發展很快,國民黨政府朝不保夕。陳儀默察天下大勢,決心以人民利益為重,脫離國民黨反動陣營,策劃迎接我渡江大軍。陳儀還親筆修書致當時的國民黨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恩伯,策動他起義。湯恩伯早年讀書時,多次受陳儀的幫助,陳儀不僅資助100元光洋送湯去日本士官學校學習,湯回國後,還不斷受到陳的保薦,後成為89師師長。陳儀對湯有知遇之恩。誰知湯竟恩將仇報,出賣了如此信賴他的陳儀。次年2月,行政院改組了浙江省政府,陳儀被免職,後被軟禁於衢州,又於4月29日被秘密綁架到台灣,囚禁於基隆。1950年6月18日晨,執刑官蔣鼎文出現在陳儀麵前,將執行死刑的命令遞到他的手中。陳儀鎮定自若地說:“好吧!”

便囑唯一隨身的廚子為他備水沐浴、更衣。陳儀從容不迫,攬鏡整容,打好使用多年的領帶。蔣鼎文命行刑軍士送來一盤食物,一瓶美酒。陳儀拂袖而起:“用不著,走吧!”兩個軍士上前扶持,陳儀一摔兩臂而拒絕,昂首闊步走了出去,上了指定的吉普車。抵刑場後,陳儀大義凜然,穩步下車,扭項對執刑的人說:“向我的頭部開槍!”便大步向前,口稱:“人死,精神不死!”陳儀死時,年67歲。⑨

下麵,我們仍書歸前題,繼續引錄張嚴佛的回憶資料:

張學良說:“今年二月台灣人鬧事(指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劉乙光也緊張起來了,那幾天,他惡狠狠地盯住了我,好象要把我吃下去,話都不和我說了……有人偷偷告訴我說:劉乙光已經作好了準備,如果台灣事變鬧到不可收拾的時候,為了防止我越獄逃跑和台灣人民把我劫走,他就采取緊急處置,把我和四小姐開槍打死,對上麵報告則稱為台灣亂民前來劫獄的罪名。我實在不甘心,你不要以為我對你說鬼話,劉乙光的部下與憲兵有大部分我都掌握得了,他們都會聽我的話。那幾天我老盤算,如果劉乙光真要對我下毒手,我還是引頸就戮呢,還是我先……都是我所極不願意的。幸而台灣事變幾天就平息了,否則,真難說!我今天還能夠同你在這裏見麵……我不把你當部下,你還有你的身價,算我們還是朋友吧,過去的事不過向你說說,消消氣算了吧!⑩

張學良在台灣,多年來很少有人去看他,他也很少外出訪友。但也有兩次例外,這便是1947年張治中對他的拜訪和1963年他與沈鴻烈的會見。

他和張治中是在東北“易幟”後才認識的,但二人頗為要好,據張治中談,那主要是因為“我喜歡他說話爽快,待人熱誠。他也很看得起我。他每次到南京,我們都有往還,後來就成為很要好的朋友。在西安事變以後,我欽佩漢卿的膽量義氣,並同情他的遭遇,所以一有機會總想去看看他。”⑾以致在張學良的十年幽禁中,他曾先後二次看望張將軍,這在國民黨上層人士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張學良對張治中多年來對自己的關心和友誼深受感動,曾賦詩相贈,詩雲:

總府遠來義氣深,山居何敢動佳賓。

不堪酒賤酬知己,唯有清茗對此心。

這首詩很短,文辭也並不華麗,但卻情真意切,讀之令人歎惋。“結尾一句采用雙關手法,既表明了詩人對張治中先生的歉意,又表明了自己的心跡。張將軍自認平生行為磊落,如同‘清茗’可鑒日月,蔣把自己囚禁多年是毫無道理的。”⒀

張學良的這種憂憤之情,在他與張治中的最後一次見麵時,也有流露,因為自由的喪失給予他的痛苦和壓力實在是太沉重了。也許正是因此之故吧,作為他的老友的張治中,才力排眾議,不顧風險,一再去到他的身邊。在第二次拜訪時,張治中還帶領著他的全家,並不顧當時台灣官方的阻攔,毅然前往呢!

第三次會見。時間是一九四七年十月間,地點在台灣新竹。當時我當西北行轅主任。在為新疆問題極度緊張工作之後,去作休假旅行,到了台灣。張漢卿那時關在台中新竹。當時台灣警備司令彭孟緝是我的學生,我到台灣後即向彭提出要去看張漢卿。彭很猶豫不敢答應。

我當即對彭說:“一切責任由我負,不會連累你。”彭才勉強答應。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三十日清晨,我帶著我的妻子、兒女一家人搭火車到新竹……我們是上午十時到的。張漢卿已預先知道,早站在園子裏迎接,我這次同他見麵,覺得他比從前瘦了許多,也蒼老了一些,眼睛顯得比以前小了。據他自己說,因為眼睛有毛病,看書很費力。那時陪同他住的是他的愛人趙四小姐。我的家屬由趙四小姐和那個劉副官陪同出去遊玩,隻有我們兩人留在屋裏談話,我們談得很痛快。他說他希望能恢複自由,問我他何時能恢複自由。我安慰他說,國內總要和平的,國共終於要恢複和談的,國共和談成功之日即他恢複自由之時。他聽了很高興。

……我們那次談話,一直談到下午四時,臨別時,他送我到汽車旁,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放。他沉痛地說:“我在這裏,除你以外,沒有人來看過我,我對你實在萬分感激!我們這一分別,不知何年何日能再見麵!”說到這裏,我們兩人不禁相對黯然,幾乎淚下,我當時心裏真是難過得很。⒁

張素我文章除寫張學良外,著重談了她對趙四小姐的印象,她說:

趙四小姐人也很直爽,可惜身體不太好,瘦得可憐。

她穿一件藏青呢的旗袍,一雙自己做的鞋子。她是一個愛漂亮的人,這十年來居然能過這樣儉樸的日子,也真難得。她告訴我們她年輕的時候是怎樣因愛漂亮而拔去幾個牙齒,以致口腔發炎,弄得沒有辦法,竟將牙齒全部拔掉,鑲上假牙。

今天可說是我們到台灣後最悠閑的日子,當父親和張先生暢談時,同去的各玩各的。我和母親、斌妹、趙四小姐沿著小路上山去散步,走到一架一百五十米長的空中吊橋,斌妹和我毫不在乎地放大步子走了過去。趙四小姐有心髒病,簡直不敢動一步,慢慢地叫一個人扶著,走了一節竟頭昏眼花心跳不止,隻得縮回。休息了一會,她見我母親也平安地走了過去,於是她鼓起勇氣,仍叫人扶著,勉強走過橋頭。她說,到井上溫泉已一年多了,從未去看吊橋,今天非常興奮,竟能走過去,在她自己認為這是很足自慰的一件事。⒂

不過,張學良與趙四小姐不同,那時他目力雖已不如從前,但身體還算強壯;而且他是有膽量的,他不僅登山、過橋如履平地,對蔣介石對他的監禁,對蔣介石的威風,他也是無所畏懼的,當時曾發生過這麽一件事:

張學良來台時,已喪失自由十年了,如今又軟禁在這孤島上。張學良居住的地方是一座平房,山巒環抱,樹木蔥蘢。山林的鳥兒嘰嘰喳喳地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張學良看著飛鳥,心裏浮起人不如鳥的感慨。於是,他捉了一隻鳥,又買了一隻籠子,把鳥放在籠子裏,派人送到蔣介石那裏,蔣介石收下了那隻鳥籠,派人送來了一個更大的籠子,並捎來一句話:“你再捉鳥吧,我有的是籠子。”這就是著名的“鳥籠事件”。蔣介石直到臨終的時候,也沒忘記這件事,留下遺言:“不可縱虎歸山。”張學良屆時七十五歲,一位被囚禁了四十年的高齡老人,在蔣介石的眼裏仍然是一隻“虎”。……⒃

另外,據說,在抗日戰爭勝利後,蔣介石在得知張學良希望得到自由時,還曾給他送過兩樣東西,這就是一本1936年的年曆和一雙繡花拖鞋。蔣介石的意思是非常明顯的,這便是:1936年張學良在西安對他的不敬,他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十年的刑期雖然一開始就未成立(一邊宣判,一邊下令特赦),即使那赦免是假的,他從那以後的實際被關押時間也已超過了十年,抗日戰爭也勝利了,可對張學良他並不打算釋放,對他的幽禁還要繼續拖延下去。可能有人會說,蔣介石的報複性也未免太狠毒了,這確實是一點不假的。可是,如今蔣介石不是已經死了十多年了嗎?這個問題為什麽還得不到解決呢?過去人們都覺得奇怪,但前不久在美國舉行的一次西安事變五十周年討論大會上,美國弗吉尼亞理工學院教授汪榮祖一語道破天機,他認為張學良之所以被長期軟禁,是因為國民黨不願讓他自由地講話,以免影響蔣介石的形象。也有人說,是因於鳳至在倫敦存有蔣氏“九·一八”事變時給張的十餘件不抵抗密電,殺張或放張都會導致泄密,致使張終身軟禁。這些看法有道理。

當然,也有人說,從1959年開始,張學良在台灣已獲得“有限度的自由”,對他的監視已不是那麽嚴了,但這也正如汪榮祖所說的,再鬆弛的軟禁仍舊是軟禁。所以他在台灣始終是深居簡出,很少與人往來的。但在1963年夏天,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台北他曾有幸會見了與他們父子均有淵遠情誼的沈鴻烈。當時年已八十二歲的沈鴻烈(當年粵奉聯盟時,他曾充任張作霖的代表。後任青島市市長,山東省主席),因心髒病住在台北榮總醫院,病室門上掛有“謝絕訪客”的牌子,一般是不見客的。但他的這個不成文的規定,竟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據曾任沈鴻烈部參謀、現為民革成員的寧修本先生根據沈氏之婿宮守義從美國寄給他的文稿整理的文章談,那次相見,兩位老人還都慨歎不已,難舍難分呢!文章說:

一日,隨侍家人外出,其婿宮守義奉侍午餐,略事休息,即扶榻午睡。宮守義方閱讀雜誌,忽聞叩門聲,恐擾病者清夢,即急趨前開門相迎,客問:“沈先生在否?”答:“正在午睡。”問答間客已徑入,向病榻連呼:“成章!

成章!”來客年約五、六十歲,儀容端莊,服裝整飾,身體亦頗健壯。按說對曾任高職之人,縱已離職,仍宜以舊銜相稱。沈氏退居後,見者多呼“伯”,“公”或“成章兄”。其婿忖度,來客差沈氏兩旬,竟直呼其號,於禮似非允當。又念既肯來訪,必是舊契。遂緩步輕聲稟達:

“有人來訪!”時客已近榻,沈氏側身注視,未審何種動力,不待扶協,即躍然離榻,握手撫肩,不知所可。俄而蹙額歎曰:“公何得來?又何知我在此?”客答:“(蔣)經國相邀來晤。”既坐,沈氏指客告其婿曰:“此乃‘張副司令’。”由於午睡方醒,語音較低,其婿未聽真切,誤為“張副師長”。按副師長年、職當屬晚輩,今沈氏竟尊如父兄,而兩人相見,殷切備至,當時甚為詫異。沈問:“經國怎知我來此間?”旋而又自釋曰:“前日曾留一名片。”來客說:“今日為經國初度,飯時告我來此。”沈氏問:“我們多少年沒見了?”客未經思索直謂:

“溪口把晤,已二十六年。”其婿忽聞溪口,聯想語中經國,又諦視來客麵容風度,始晤此人即兒時聽說的張學良將軍!

隨漢公同來之人,入室即靜立門側,緘默自矜。如為漢公隨從,應待主門外;為朋友,當介紹入座。既知客為“張漢卿”,始悉此人之特殊身份,及其特殊任務。

漢公先問沈氏病況。繼談及多年來曆任公職轉折,所言概有所聞,慨歎之情溢於言表。沈氏述及對漢公處境,無能為力,今老病纏身,此生已難為報,言之愴然,悲不能抑。漢公表示生活起居,尚無不便,堅囑沈老安心養病,勿以為憂……⒄

上述事實,清楚地說明,張學良是個重感情、重友誼、特別是非常講義氣的人,不論是對朋友對部下,他都是滿腔熱情的。另方麵,也可看出,他雖然也可以會客訪友,但卻總是有人“陪”,有人“隨”,對他的“保護”也可說是無處不有時時有的。有人說張學良在台灣是自由的,隻是不能到外國去,這是否屬實,筆者沒有調查。不過,近讀張魁堂發表的文章,實際情況與上述說法完全是兩回事,我想,結論還是不要下得過早為好。張魁堂談了這麽一件事:

王冀先生曾來過北京。他是華盛頓大學的教授,美國國會圖書館中文部主任,研究西安事變史的。他說,張學良住在台北,隻有很少幾個人可隨時去看他。一是蔣經國,他沒有當“總統”的時候,曾有時去看望,當了“總統”後就很少去了。一是三張一王聚會,即張群、張大千、張學良與王新衡。還有一個是何世禧。西安事變時,何是東北軍五師炮兵營長。以後當過聯勤總司令,在台灣是“國策顧問”。一般人要見張學良,先得經過王新衡。王冀先生與王新衡熟識,曾提出要見見張學良。王新衡知道王先生是研究曆史的,同意他去但又不敢向蔣經國報告。王向蔣說王冀是王樹常(東北軍高級將領,曾任河北省主席及南京國民政府軍事參議院副院長)的兒子,是教授,研究曆史的,想見張學良。蔣經國反問王新衡:“王冀去見張學良有必要嗎?”此事告吹。

王冀先生談到此事時說:“如果張學良罪重,就應該判死刑,既不判死刑,卻又關禁了50年,這在世界上是少有的。”

傅晶女士寫了一本張學良生平的書,她為找一張張學良的近照,去年10月,去了台灣。以前她曾請求見張學良,結果是泥牛入海,杳無消息,這次,她索性去闖門。10月23日中午到了新北投路70號張的寓所,一按電鈴,門未開,門對麵房子裏卻出來了一個彪形大漢,挺胸凸肚,問她找誰。傅一看,對麵房子掛著“警務處”的牌子。傅說:“找張學良。”大漢問她:“事先聯係過沒有?”傅說:“沒有。”“沒有聯係過不能見。”傅說她從美國來並說明來的目的,還掏出了證件。但一概無效,隻準許她在門口拍照片。看那大漢的神氣(見照片——在發表此文的右上方有一張照片,照片上顯示那是一處林木茂密的偏僻街道,旁邊有一宅院,門挺寬大,但卻是關得嚴嚴實實,中立一位穿連衣裙的女士,也許就是傅女士吧,靠邊上那位雙手叉腰、挺胸凸肚的男子,想必就是作者所說的那位彪形大漢了——筆者),就可想象張學良能有多少“自由”了。⒅

每當想到這些,就更增添我對張將軍的同情和思念。“淵滄壑暗蛟龍失,雨複雲翻猿鶴愁”,將軍何日歸故裏,將軍何日得自由?

每當想到這一切,田漢那首感人的詩,也總會浮現在我的眼前:

某公近從息烽過,帶來將軍消息多:

挑燈辛勤讀史記,下筆輒複成新歌。

使君學圃豈得已,子牙垂綸空蹉跎,

獨疑勝利複員日,長係壯士將如何?

①③陸軍、杜連慶:《拳拳愛國心,真情等詩魂——張學良將軍部分詩作談》,社會科學季刊1986年第3期。

②④劉經發:《子牙垂綸悲蹉跎——田漢和張學良獄中詩》,載1983年4月2日《團結報》。

⑤⑦ 憑記憶據有關回憶資料提供的情況來寫的,原文題名與出處不詳。

⑥⑩ 張嚴佛:《張學良被軍統局監禁略述》,載《文史通訊》1981年第5期。

⑧⑨ 《陳儀生平及被害內幕》,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鄭文蔚等文,曉歐摘編,原載《文摘報》第460期。

張治中:《三訪被幽禁的張學良》,載《文史通訊》1981年第5期。

張素我:《我們見到了張學良先生》,見1981年12月12日《團結報》。

趙錫濱:《張學良在台點滴》,載《在同張學良相處的日子裏》,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出版。

寧修本:《張學良在台北訪沈鴻烈》,載《青島文史資料》第四輯。

張魁堂:《“張公館”外有暗哨》,載1988年1月19日《團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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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4年01月04日,歸檔到目錄現代名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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