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良傳---在台點滴

Jan04

時光如水,張學良是在三十六歲的英年被幽禁的,在經曆了漫長的半個多世紀的囹圄之災後,當年叱吒風雲的少帥,而今已屆望九之年,“烏發已成了白頭。我們在《西安事變》電影的序幕中看到:他微駝著背,滿麵愁容地在特務密布的河畔垂釣,仍然,仍然——過著被囚禁的日子。這是何等殘酷的人間慘劇!”①

在漫長的幽禁中,張學良憂憤交加,精神上一直受到極大的壓抑和摧殘,無所寄托,就閱讀書報。據當年曾經擔任過看守張學良的“警衛”人員回憶,在囚係中張學良是愛讀書的,趙四小姐也愛在房間裏看書,每次搬遷,光是書籍,就有好幾箱子。所以人們說他晚年潛心研究明史,不是沒有根據的,他在與人談話時否認此事,顯然是出於謙虛;另方麵,這與他的處境也不無關係,他怎能隨便議論曆史和時政呢。但後來,他還是“很不心甘情願”地接受過一次記者的采訪,並談到了他研究明史的情況。他對記者說:“我研究明史的動機,是由於近百年來,中國一直被外國欺侮。我想從明清兩代的曆史中找出原因。因此,計劃先研究明史,接著研究清史,再及於民國史。但當我研究明史告一段落,剛想進入研究清史時,自己卻成為虔誠的基督教徒。由於專心研讀聖經,研究清史的工作就放棄了。”②張學良不僅對曆史和聖經進行精心研究,還打算寫回憶錄,而且務求真實,絕不靠道聽途說的材料去寫作。他特別強調說:“我寫回憶錄的原則是:第一寫自己親手辦的;第二寫自己親眼看見的;第三寫自己親耳聽到的。但在研讀聖經之後,一邊都不想了。”③

所以,在張學良的晚年,為實現他的這兩項計劃,他讀了很多的書,也寫了不少劄記,由於信教了,計劃沒有完全實現,但仍受益匪淺。如在明史研究方麵,他不僅從中獲得大量的曆史知識,積累了許多資料,而且也領悟了許多過去不懂得或不很理解的道理。如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出身貧寒,早年棲身荒山古寺,是個孤苦伶仃的小和尚,他是連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有朝一日竟會成為不可一世的“真龍天子”的。但後來,如火如荼的農民大起義,把他也卷入其中,並漸漸成為一支起義軍的首領了。由於他為人機智,作戰勇敢,最後終於借助農民起義的力量,建立了明王朝。但當他當了皇帝後,就背叛了農民軍,建立了中央集權的恐怖統治。當然,這不是一開始就形成的,在他開國的初期,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他注意恢複和發展生產,減免賦役,休養生息,做過一些好事。但後來為防止叛亂,防止有人反對他,他也推行嚴刑峻法,甚至不惜以特務手段對下麵的官員進行監視,任意猜疑、誅殺,搞得人人自危。據說,有一次朱元璋差遣“畫工”窺視國子監祭酒宋納,暗中把他的表情畫下來,畫麵上表情很冷漠,“有怒色”,這就不得了啦。第二天,宋納進宮,朱元璋即以此事動問,令其說明發怒的原因,宋說是有個監生摔倒了,不小心打壞了茶器,這才算過了關。④特別是到了朱元璋的晚年,他更是殺人成癖,最後竟連兩個德高望重的開國元勳右承相徐達、左承相李善長也都賜死。古代帝王的殘暴、專橫,常常是刑訊“殺人而不麗於法”,朝野臣民,隻要“一入獄門,十九便無生理”的野蠻陋習是何等令人發指!另外,象東林黨是怎麽發展起來的?在當時起了什麽作用?魏忠賢為什麽要設立特務機構——東廠,他們對東林黨的殘酷鎮壓和對窮苦百姓的敲骨吸髓的剝削,又是怎樣加劇了當時的社會矛盾和明王朝的滅亡,等等,都使他以古鑒今,感慨良深。

張學良由於長期離群索居,很少與外界接觸,生活實在單調寂寞,所以為了排解胸中的鬱悶,他盡量培養自己多方麵的愛好,如他除了讀書外,也注意鍛煉身體。他喜歡登山、散步,有時也愛打網球。後來年歲大了,跑不動了,則又喜歡起養花來。他在自己的庭院裏養了很多的花,並愛養蘭花,特別喜歡養君子蘭。君子蘭,過去一般人不大注意,但這些年養它的人越來越多了。記得前幾年在報上看到過一篇題為《瘋狂的君子蘭》的文章,是講某些人把它作為商品,高價出售的,這當然不可取。實際作為一種具有很高的觀賞價值的花卉來說,它是很有些不同凡俗的獨特風格的。這種花,“在植物分類學上為石蒜科,屬多年生草本花卉,原產於非洲南部的山地森林中,從發現至今隻有160多年曆史。1870年前後由歐洲傳到日本。本世紀初葉傳到我國。君子蘭也叫達牡丹,它葉闊,花型團聚,姿態端方,四季常青,翠綠喜人。花、果、葉均妙不可言,‘四季觀葉,一季觀花,三季觀果’,是它有別於其它花卉之處。君子蘭生命力極強,適應性廣泛,不論南北方都能養活,是具有置於寒舍不卑微,尊於殿堂不自微的君子之風花。美化環境,陶冶性情,使它特別受人們的青睞。此花還有一定的藥用價值,在治療多重病和保健方麵多有療效。”這就難怪張學良對此花格外喜愛了。他不僅欣賞,還親自栽培。他培育的君子蘭長勢好、品種多,真是爭奇鬥豔,美不勝收。他常常獨自站在自己親手培育的散發著陣陣幽香的豔麗多姿的蘭花前,默默凝視,輕聲吟詠:

芳名譽四海,

落戶到萬家。

葉立含正氣,

花妍不浮華。

常綠鬥嚴冬,

含笑度盛夏。

花中真君子,

風姿實高雅。

這詩是他的一位友人寫給他的,他頗讚賞。對於養蘭花,他認為“是一種享受。譬如澆水、施肥、移動花的位置、適度的陰涼和適度的陽光……”還說:“蘭是花中的君子,其香也淡,其姿也雅,正因為如此,我覺得蘭的境界幽遠,不但我喜歡,內人也喜歡。”人們常說,詩言誌,養花則可陶冶性情。張學良對詩與蘭花的偏愛,不也表現了一種潔身自好的高尚情操嗎?

但是,也不能不看到,時代不同了,台灣不是世外桃園,張學良也不是那位怡然自樂的陶淵明,他的生活雖然是寧靜的,但卻也非常孤寂,他精神憂鬱,晚境淒涼,以致過早地脫發禿頂,眼矇耳聾,健康狀況已不大如以前了。在心理上、精神上也有些變化。年歲大了,書也不大想看了,卻信奉起基督教來,他熟讀“新舊約”,意欲皈依基督,尋求新的精神寄托。這樣做,開始也不大習慣,但時間長了,竟也成了自自然然的事,他不光是讀《聖經》,也進行研究,還是美國一家研究聖事的學院的“函授生”呢。到了星期日,就下山到士林的一家小教堂去做禮拜。他偶爾也在街上走一走,但由於他的照片很少見報,走在台北街頭,幾乎沒有人會認識他,在台灣他實際已成為一個被人遺忘的風燭殘年的老人。

趙四小姐也變了。在年輕時,她是一個婀娜多姿、俏麗嫵媚的女子,以賢淑文靜、才貌出眾聞名於世。但自從張學良被幽囚,而她作為被特許的陪伴家屬來到他的身邊後,她總是衣著樸素,幾乎洗盡鉛華,含辛茹苦地盡心盡力地照顧、安慰張學良,可以說是體貼入微,十分周到。張學良一度致力於明史研究,準備將來靠教書為生,趙四小姐就博采兼收有關資料,幫他寫劄記。她原本是不信教的,但看到張學良對宗教發生了興趣,她就陪他進教堂,時間長了,自己也成了耶穌的忠實信徒。

宗教,它與其它的信仰似乎還有某種特別之處,這便是它的不尋常的誘惑力,一個人一旦投身其間,耳濡目染,就會變,甚至往往會象著了魔、入了迷似的,對它執著追求,篤信不已,至於它所宣揚的東西,究竟是真是假,對或不對,科學不科學,是不是合乎實際,那是很少去想它的,也決不產生任何懷疑。就說耶穌吧,這是基督教至高無上的權威,是大慈大悲的救世主,何止神乎其神,他本身就是神的化身啊!對他誰會有一點懷疑呢?實際曆史上是否確有其人其事,並無定評,他是個象謎一樣的神秘人物。是的,也正如有的同誌談到的《新約》最早的《啟示錄》中曾提到他的名字,但並無生平事跡材料,其他有關他的家世和生卒年月的說法也往往相互矛盾;至於他的慘死等情況很可能是後人虛構的,因為古羅馬政府的檔案和其它史書中均沒有這方麵的文字記載……至於那些各種各樣的福音書和聖經,不能說全無道理、但也有不少確實是高深莫測,使人不知所雲的。可是它對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來說,卻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金科玉律,其美妙和吸引力之大,是無與倫比的。

如何看待宗教,這不是題中應有之義。既然提到了,我倒認為有兩點是要注意的,這便是:信仰自由,不鼓吹,不宣揚,也不幹涉,這是一個方麵;了解、認識和研究宗教的特點及本質,給於它一個科學的正確的概念,對它有一個比較正確的認識,也是不可忽視的一環。郭海波認為,應該這樣界定宗教的本質:宗教就是感到不能支配自己命運的人對異己力量所做的神聖化的、顛倒的反映。這裏,產生宗教觀念的主體是感到不能支配自己命運的人;反映對象是異己力量;反映特征是神聖化的、顛倒的。這是構成宗教這一事物的三個基本要素,缺一不可。⑤

張學良原本是不信教的,年輕時雖然加入過基督教青年會,但那時間不長,而且那時的的基督教青年會主要是開展一些社會活動,並不是個純粹的宗教團體;加之後來戎馬生涯,四處奔波,對此早已興味索然。晚年由於苦悶孤寂,覺得象“安貧樂道”“心正手潔”之類的教義,使他那倍受摧殘的心靈可以得到某種慰藉,似乎精神上也有了一種寄托,所以他信教了。參與聖事活動一多,自然也不免受些影響,以致認為自己的心情“如保羅在腓力比書三章八節所說的:‘我為他已丟棄萬世,看作糞土。’十四節又說:‘忘記背後,努麵前的,向著標竿直跑,要得上帝在耶穌基督裏從上麵召我來得的獎賞。’”這是否真如報章所說,是將軍的“肺腑”之言,筆者無從考證。不過,有一點似乎是不容懷疑的,這就是,歲月無情,加之長期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到了晚年,他的心境更加空虛、淒涼,後來甚至竟對自己的婚事也忽生異想,萌發了一種古怪的念頭。原來,據說基督徒是嚴格遵循一夫一妻製的,這使他頗感為難。有人看到趙四小姐這樣與他患難與共,默默地為他奉獻了自己的一切,便勸他與趙四小姐結為伉儷,而對於與他長期分離的夫人於鳳至隻好脫離夫妻關係。但他和趙四小姐都不忍心這樣做,認為這太對不住這位好心的大姐了。可是要二者得兼,又與教規相違,這該怎麽辦?張學良苦惱、焦躁,他多麽想能找到一個妥善的解脫的辦法啊!可是他左思右想,仍十分為難,以致愁得病倒了。幸而,從1940年就因病僑居國外的於鳳至,是個深明大義的人,當她得知丈夫的心病後,雖然如雷擊頂,難舍難分,但她冷靜下來後,還是致信張學良,說明自己由於患病,未能盡到妻子之責,多年來照顧丈夫生活的責任全由趙四小姐擔負了。這些年她代她陪伴漢卿,吃了不少苦,理當得到法律承認;再說趙四小姐溫柔敦厚,愛情堅貞,做漢卿的妻子是當之無愧的,所以她同意與張脫離夫妻關係,以使他們永結百年之好。

問題以意想不到的互諒互讓和豁達大度的方式順利解決了。

1964年7月4日,在一個天氣異常晴朗的日子,64歲的張學良與51歲的趙四小姐,在台北杭州南路一位美籍牧師的家裏,按照著嚴格的宗教儀式,舉行了一個有身穿黑色寬大長袍的牧師來主持的簡樸的婚禮。

依照宗教儀式由牧師主持婚禮,看起來好象也簡單,隻是這場麵在當今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很少看到了。然而,在解放前,以及現在的香港、台灣和世界上信仰宗教的人比較多的國家,還是屢見不鮮的,但是不是毫無約束,隻要本人要求,都可用這種方式舉行婚禮呢?那也不是,有些教堂和牧師還是頗為嚴格的。如結婚的人,不僅至少有一方是基督教徒,而且還必須是講究婚姻道德的。著名的老報人顧執中在他所寫的《報海雜憶》中曾談到蔣介石和宋美齡的結婚,而在婚禮儀式問題上,就有過一番周折。顧老談到:據宋美齡透露,當她在廣州時,蔣已苦苦地追求她,後來到日本,又要求跟她結婚,但宋母提出,他必須跟原來的妻子毛氏離婚,和別的女人斷絕關係,然後才結婚。蔣均一一照辦了,並登了廣告。但當他們於1927年秋天在上海一家大飯店舉行結婚典禮時,原來確定的主婚牧師,卻拒不出席。原來宋家世代為基督教徒,婚禮自然要采用宗教儀式,而當時景林堂牧師江長川平時與宋家也甚友善,但令人驚訝的是,這位牧師是個很古板的人,他辦事不畏權勢,也不講情麵,據說是他認為蔣的離婚是片麵的,沒有法律依據,手續尚未辦清,所以根據基督教義,他不能為他們主持婚禮。宋家母女是非常希望他能親自主持結婚盛典的,曾專程前往拜會這位尊貴的牧師,可他“堅持如故”,不肯賞臉,最後隻好請基督教青年協會的一位總幹事為蔣宋主持婚禮。所以蔣宋結婚,雖為宗教儀式,卻不是真正的權威牧師主持的,那位倔強的江牧師,還真是個鐵麵無私的人哩……⑥

張學良的婚禮,同樣也是按照宗教儀式舉行的,但卻沒有遇到什麽麻煩。儀式與宴席都是友人事前安排好的。高齡的慈悲為懷的周聯華牧師十分樂意為這對“紅粉知己、白首締盟”的不幸的情侶證婚。這對曆盡坎坷的張學良和趙四小姐來說,當然是個很大的安慰,他們多年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張學良自被非法幽禁後,關於他的消息,一向寥若晨星,可是唯獨這次婚禮,卻被恩準公開加以報道了。台灣的報紙上,為此寫詩作文,很是熱鬧了一番,什麽“三十載冷暖歲月,當代冰霜愛情”啦,什麽“夜雨秋燈、梨花海棠相伴,小樓東風,往事不堪回首了。彈指俱往矣,喜看來日方長”啦,還有什麽“基督見證,宗教婚禮”啦,等等。這當中,有痛惜,有關切,有哀傷,有感歎,象詞情淒切、扼腕唏噓的悲歌,也象對這對生死與共、飽經風霜的鐵窗情侶的由衷的頌讚。

翻閱這些年深日久的報刊資料,不能不使人黯然神傷。透過字裏行間隱約流露的哀怨之情,還是曲折反映了一些張將軍在台灣的生活情景與心態。是的,物換星移,人世滄桑,誰都不可能永遠是春光明媚,一帆風順,也常常會有風雨和泥濘。但象張學良所遭受的厄運,象台灣當局對他所進行的殘酷迫害,卻是聞所未聞的。試想,為國為民、“大有功於抗戰事業”的千古功臣,卻成了“不明時勢,不通事理,不守綱紀”的罪人,輕描淡寫地一句“嚴加管束”,從此就冤沉海底,成為終身囚徒,以致歲月悠悠,從一個英姿煥發的年輕將領,而成為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翁,可囚期卻仍遙遙無期,目睹此情此景,誰不憤慨?誰不同情?所以看到這樣的喜訊,與其說使人高興,不如說悲多於喜,使人更為傷痛、感歎!

但就張學良和趙四小姐來說,雖然不無傷感,可在他們看來,畢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還是甚感欣慰的。竇應泰在其有關於、張的結合與離異的傳記中,把張、趙的結婚儀式稱作“遲來的婚禮”,並給予熱情的讚頌:

1964年7月4日,台北,一位美籍牧師的家裏。這是一間寬敞而陳設豪華的住宅,枝型呆燈把柔和的清輝灑向肅穆的大廳。無數燃燒的紅燭映紅了張學良的臉孔。

他身穿西裝禮服麵孔紅潤,濃濃的眉宇下,一雙大眼炯炯有神。這使人不能不聯想到當年英武瀟灑、戎裝佩劍的少帥!在他身邊,出現了一位盛裝麗人。她是趙一荻。

身披粉紅色紗巾,天藍色裙衣曳地。麵容顯然經過精心修飾,娥眉帶笑,杏眼含情。冷眼望去,誰能相信她已經是51歲的人呢?張學良的朋友、部下簇擁在這對新婚的老夫妻身旁,一個個臉上洋溢著興奮而激動的微笑。……⑦

趙雲聲把張、趙在同居三十多年後的正式結婚,稱為“奇特的婚禮”,他的描述則是在更深廣的曆史背景下,揭示這對在淒風苦雨中生死與共的情侶之間的深厚情誼。

婚禮開始了……牧師先用他那緩慢並略略有些抖顫的聲音問張學良:

“你願意這個女人做你的妻子嗎?”

“我願意。”張學良朗朗答道。

牧師轉問趙四:

“你願意這個男人做你的丈夫嗎?”

趙四這時眼裏忽地湧滿了淚水,嘴唇抖動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我願意”這三個字是怎麽說出來的,也不知牧師聽清了沒有。但她知道,站在身邊的張學良是肯定聽清了,恐怕也隻有他才能體會到趙四此刻的心情。

當牧師唱到“交換飾物”時,趙四強忍著的淚水再也控製不住了,它滴滴嗒嗒地落在了張學良的胳膊上。張學良拿著戒指的手抖動著,半天也套不進趙四的手指。趙四感到,張學良此時也一定是感觸萬千!

婚禮結束了,張學良和趙四緩步走出了教堂……他們沒有坐車回北投別墅,決定慢慢步行回去。

教堂的鍾聲在他們的身後飄過來,既象是祝福,又象在喚起他們對過去的回憶。

張學良默默地走著,他感到自己的大半生雖說坎坷,但卻問心無愧,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對朋友。若說自己在良心上有所負疚的話,唯一就是感到有負於身邊這位夫人。趙四小姐以她豆蔻年華投靠自己,可直到年過半百方取得個夫人的名義,這些年真是委屈了她,難為了她!回想這幾十年的曆程,除卻奔波、挨罵,就是囚禁和孤獨。為了自己,她拋棄了富貴,拋棄了自由,拋棄了骨肉,也拋棄了歡樂……她把一切愁苦都吞進肚裏,沒發過一句怨言。一想到這些,張學良就覺得內心愧疚,感到今生都難以補償!

想到這,張學良將趙四的胳膊用力摟了一下。趙四仿佛有什麽特殊感應似的,她從張學良的神情和動作中,立刻猜出了張學良的心意。她最怕聽張學良講什麽感激的話,於是趁張學良未及開口,便趕緊扭轉了話題:

“漢卿,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我真願意咱們一直這樣走下去,直走到天明。”

“好,我陪你一直走回老家。”張學良見趙四情緒很好,他也變得歡快開朗起來,“別看我們老了,蔣介石要敢放我出去,我自信能夠走得回去!”

……張學良見趙四沒有說話,便停下腳步,盯視著她,說:

“怎麽,你就不想?我看你每次談起家鄉大陸來,都眼圈發紅,我知道你嘴上不說,可心裏和我一樣!”

趙四默默地走著,依舊沉吟不語。

“小妹,難道你真的不想?”張學良又追問了一句。

趙四停住腳步,猛地抬起頭來,眼睛裏盈滿了滾滾的淚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漢卿,咱們還會有那麽一天嗎?”

張學良變得沉默了,他癡呆地站在那裏,唯見遠處農家炊煙嫋嫋,近旁樹枝在沙沙搖動……⑧

這段看起來頗有些浪漫色彩的真摯動人的婚禮場景的描繪,至此結束了。張學良為什麽沒有回答妻子的問話?他為什麽沉默無言了?作者沒有再談,但實際這是不言自明的。其他的問題,他都可以回答,唯獨這個問題,他確實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這也正象關於西安事變問題一樣,他是不好談的,所以,正如孫玉消在《張學良在台灣》中說的:“張學良最不喜歡見到新聞記者的訪問,因為記者們最喜歡探聽的事情,就是西安事變,而這恰恰是他最不願意回答的問題。張學良曾對他一位很要好的朋友說:“這要我如何回答呢?如果我說是共產黨所欺騙,顯然是罵我自己糊塗;如果說是我一時衝動,顯然是罵我自己無能;如果我說是‘老先生’(蔣介石)該被扣留,顯然表示我還沒有承認錯誤,與我當時親自護送‘老先生’回南京的心願不符。所以,我絕不能見這些記者,因為我怎樣說都不行。”人們理解他的苦衷,深切同情他的遭遇,是不會以此來說他消沉和苛求於他的。他雖然極不願談西安事變,但他後來還是奉命寫過一篇西安事變回憶錄。據說,還以張的名義出版了,因為蔣介石“為了平息人民的怨憤,安撫東北人士,假意宣稱恢複張學良的自由”,出書也是為此目的服務的。但確也是的,“在刺刀下製造的曆史書籍,誰能相信會是真實的呢?!”不言而喻,關於他的獲釋,不是虛假的獲釋,而是真正的恢複自由問題,剛是確有難言之隱,也是使他傷透了心的。這個問題,在他被幽禁之初,就提出來了,因為他雖然對委員長進行了兵諫,可卻完全是出於愛國的赤誠,善良的願望,而且,對蔣介石他也從來沒有要害他之意,就是萬不得已而必須將他暫時扣留時,也是一再強調要保護他的安全,並在事變和平解決後,親自送他回南京。可對方卻背信棄義,對張學良百般迫害,將他打入冷宮,長達半個多世紀之久,這豈不是太過份了嗎?據說,蔣介石在生前曾說過:“張學良他監禁我半個月,我要監禁他一輩子!”無負於理,無負於人,為人處世甚至還總帶有幾分天真的張學良,對這一切始終是估計不足的,就是上麵說的蔣的那種要把他監禁一輩子的話,他也總是疑信摻半。可是後來他不再懷疑了,他知道,在蔣介石活著,甚至死後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他還是不會獲得真正的自由的。他不再存在什麽幻想了。

當晚,月色皎潔,如同白晝,院子裏雖然景物依舊,卻由於月光分外明亮,給院中花草平添了一種明麗和悅的色彩。張學良與夫人趙四小姐在幽靜的庭院裏緩緩而行,心中頗不平靜:

身材魁梧的張學良,身著藏青色長褂,腳穿紅色軟質平底布履,滿頭銀絲,已經完全是一副“老先生”模樣了。雖與當年叱吒風雲的張少帥判若兩人,但從他那炯炯的目光和不凡的氣宇上,仍可窺見其颯爽俊朗的勃發雄姿。

……花池就在庭院南端,雖不算大,倒也精巧美觀。

池子呈橢圓形,池裏開放著幾朵名貴的蓮花,池邊擺滿了精致的花盆,全是名貴的蘭花。張學良平生最愛蘭花。

每逢蘭花盛開季節,總要偕趙四驅車前往台北市或近郊的蘭園,盡興賞花。這時的蘭花,正開得茂盛哩,翠綠欲滴的葉兒,有卵形的,有披針形的。頭狀花序,有淡黃的,有桃紅的,也有雪白的。微風拂過,花葉搖曳,清香撲鼻,直沁心脾。月光就象流水,瀉在花葉上,色澤更加豔麗美觀,仿佛鍍了一層薄薄的透明的銀汁,那情趣真是再難形容了。

張學良情不自禁地彎下腰,摘了一朵雪白的花兒,湊近鼻孔嗅嗅,頓覺奇香穿透肺腑,頻頻點首,樂嗬嗬地半開玩笑道,“霞,不,夫人!我一生最喜歡蘭花,如今我倆曆盡風霜,結成夫婦,值此良辰美景,本丈夫別無長物,就把朵蘭花贈給你吧。世人都盛讚你是無瑕之白璧,其實,又何嚐不是我張學良心中一朵聖潔的蘭花呢?”

說著,把花兒輕輕插在她鬢發裏,然後,倒退幾步,仔細審視片刻,撫掌笑道:“很好,美極了!戴上這朵花,你好象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哩!哈……”

過時候的趙四,雖已過“如天命”之年,但透過那素雅的裝束,溫柔的容顏,依稀可窺昔日之綽約豐姿。她見張學良今日興致極好,心裏格外舒暢。瞧他適才那舉止言談,仿佛不是一個年逾古稀的老者,倒象一個風流倜儻的活潑少年,不覺莞爾一笑:“漢卿!如果我真的能年輕二十歲,那可就太好了,我將會有更旺盛的精力來侍候你的。然而,逝者如斯夫,時間的長河絕不會倒流呢。不過,我倒覺得,你才年輕了許多哩!”

“是嗎?”張學良聽罷仰麵暢笑起來,操著洪亮的東北口音道,“我向來認為,時間固然對任何人都是平等相待的,但每個人對時間卻並不一樣。你說是這樣的嗎?”

“你的意思是說……”趙四有些不解地望著張學良。

“譬如,你我經曆三十載寒暑,終於熬到今日。我總覺得,這三十年太漫長了嗬!……我們俱是步入老年的人了,剩下的日子,恐怕屈指可數了。我倒怕時間過得太快,而希望它慢些,再慢些。你難道沒有同感嗎?”

趙四默默地聽著,深沉地點點頭,把張學良挽得更緊了。……⑨

這天晚上,張學良和趙四小姐象一對初戀的情侶,在幽靜的庭院裏談得很久,直到明月隱入不知何時飄來的一塊灰白的雲層,院子裏暗了下來,他們才慢慢步入室內。

這幢掩映在綠蔭中的爬滿青藤的平房的燈亮了,他們象是全無睡意,又在屋內繼續著他們最感興趣的話題。……

① 劉經發:《子牙垂綸悲蹉跎——田漢和張學良獄中詩》,1983年4月2日,《團結報》。

②③ 孫玉清:《張學良在台灣》,《新觀察》1985年第2期。

④ 《中國古代史常識》,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

⑤ 《文摘報》摘編稿。

⑥ 顧執中:《報海雜憶》,引文係《文摘報》摘編稿。

⑦ 竇應泰《願將悲歡寫新詩——於鳳至與張學良的結合與離異》,載《名人傳記》1987年第5期。

⑧ 趙雲聲:《趙四小姐與張學良將軍》,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1986年10月出版。

⑨ 張德榮:《紅粉知己——張學良和趙綺霞的愛情》,原載《名人傳記》1986年第3期。

這篇關於張學良傳---在台點滴的文章,11i到此已經介紹完了,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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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4年01月04日,歸檔到目錄現代名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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