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良傳---起看星鬥正闌幹

Jan04

由於日軍節節逼近,國民黨軍隊多抱不抵抗主義,鳳凰山不再是安全之地,特務隊奉命將張學良轉押往貴州修文縣陽明洞,張學良又不得不搬遷了。

貴州修文的陽明洞,在縣城以北的龍崗山,離修文縣城五裏,山不算高,卻林木茂盛,風景優美。陽明洞不是人工開掘的,而是一座天然的寬闊明亮的洞穴。有趣的是,這裏麵還有些自然形成的石桌,石凳呢。至於名曰陽明洞,那是因為相傳被貶謫的明代思想家、兵部主事王守仁曾在此讀書講學,由於他自稱陽明先生,所以他住過的這個山洞,人們就稱為陽明洞了。

張學良從湘西來到這裏後,就住在陽明洞頂原有的一座木結構樓房裏。那時回國參加抗戰的楊虎城也被捕了,而且就囚禁在息烽的玄天洞。息烽與修文是鄰縣,二人相距不遠,而且是由同一個特務團(原有的特務隊和憲兵仍然不變,這是又增派的籃管軍隊)看管的,但張、楊兩將軍卻都一無所知。

楊虎城將軍原來不是留在西安,一直代替張學良將軍負責那裏的軍事工作嗎?怎麽也被捕並被關押到息烽來了呢?

原來,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後,楊虎城和於學忠都受到所謂“撤職留任”的處分(蔣氏的食言,處處可見)。不久,又令楊“出國考察”。楊即於1937年6月29日動身出國。隨行人員除夫人謝葆真、二子拯中外,還有幾個工作人員。七七事變發生後,他曾致電蔣介石要求回國參加抗戰,卻遭拒絕,讓他繼續在國外考察。後來日本帝國主義侵華戰爭進一步擴大,楊虎城對考察十分不感興趣,再次要求回國;加之,他在國外的抗日言論,也使南京政府不滿,所以10月初才又接到宋子文來電,讓他“自動返國”。當時,將軍部屬認為宋的電報缺乏誠意,表麵看說得好聽,實際裏麵大有文章,因為宋光說“各方同誌紛紛集會,共赴國難”,而對張學良卻隻字不提;另方麵,要楊將軍回國,為何蔣不電召,而卻由宋來電,還莫名其妙地說了句“宜自動返國”,這豈不是為日後迫害將宰作預謀嗎?所以那時很多朋友都勸他不要回國,或看看形勢發展再說,但楊虎城仍然堅決主張盡快回國,他說:“我們發動‘雙十二’事變是為了抗日。現在國內全麵抗戰已起,如我仍然逍遙國外,實無臉麵對待中國人民。至於我回國之後,不管蔣介石怎樣對待我,我絕不追悔,隻要問心對得起國人,死何足惜!”①友人勸阻不住,將軍遂於11月26日回國。當他路過香港時,仍有些友人對他的安全擔心,認為他還是不再與蔣介石打交道為好。中國共產黨人對他作了誠懇的規勸。當時,“張雲逸是中共中央駐香港代表,按黨中央指示,特地去拜訪了他。張向楊轉達了我黨中央歡迎他同我黨共籌抗日的意見,並具體建議他直接到武漢會見周恩來同誌,然後到延安去。張雲逸還向他概述了張學良一片愚忠得到的結果,以及抗戰前後蔣介石的一些作為,希望他能引鑒前車,洞察其奸,臨事慎重,不要再蹈覆轍。無奈楊將軍當時對蔣介石的本性仍然認識不足,以己心度之,以為既然同意合作抗日,何分彼此,如去延安,反授以口實,因而拒絕采納共產黨的建議,率然去見蔣。誰知,蔣介石根本沒有等到他來,就先下了手……”②

原來,那時蔣介石來電,囑至南昌相見,並派戴笠迎接。實際戴並未前往迎接,而是電約楊將軍至長沙,再同去江西。楊虎城即先期乘飛機去長沙(機票是宋子文拿來的。宋後來來港,並與楊作了長談)。當時,特地來港迎接的一一七師(十七路軍的一支軍隊)全師將士的代表王根僧(副師長),為保護將軍,向宋一再要求,才勉強要到一張機票,與楊同行。他們到長沙後,又據戴笠留條去武昌(戴已到武昌去了)。這之後,楊虎城的情況就每況愈下,完全落入南京當局的圈套了。

關於楊虎城被捕經過,王根僧當年曾寫了日記,其中有幾則是這樣說的:

十二月一日午後三時三十分車抵武昌車站,戴笠率行營及省府人員約百餘人在車站迎接。當即安頓我們住在胭脂坪省政府招待所,表麵招待很周到,但發覺有特務人員秘密監視,楊將軍去訪於右任時亦然(“據於說:

他們兩人談話時,跟去的特務竟敢旁坐不動,經他斥責後,才到外邊去了。可是還不時進來,催促楊先生早些回去休息,使他生氣極了。”——筆者轉引),我當時將這種情況密告楊將軍。楊將軍說:“我又不是回來作漢奸,中央不需要這樣做吧?”他似乎不相信我的話。

二日午十二時三十分由戴笠陪至漢口空軍航空站,已預備小飛機一架,可乘三人。戴笠原來安排是楊將軍、戴笠本人,另副官一人。當時經我再三要求,始臨時將副官叫下來,準我上機。午後一時五十五分抵南昌,寓二緯路戴笠在南昌的辦公處所。當車抵寓所附近時,我瞥見有一隊憲兵正在周圍布置崗哨……我乘機將所瞥見的情況告知楊將軍,我說可能已把我們監禁起來了。他仍然說:“我又不是回來作漢奸,他們不需要這樣做吧!”

(現在想起他這句話,是多麽光明磊落嗬!)……應該試探一下。我當即挾著一套襯衣褲和毛巾、肥皂,佯裝出去洗澡,果然被門口衛兵攔阻,並說外麵風聲不好,不能出去。我折返樓上告知楊將軍,他長歎一聲,默默無言者久之。

三日戴笠表麵上招待我們甚是周到,夥食特別好,並和我們有說有笑,但迄未談及蔣介石何時來南昌,至此我們也已了然。

五日聽說蔣介石即來南昌,晚餐時楊將軍詢問戴笠,他說不確。楊將軍判斷當時情況,也認為蔣介石不可能來南昌,並且說既把我們弄到這個地步,他來與不來,都不相幹。

八日楊將軍讀報,得悉日軍已達南京近郊湯山一帶,不勝憤激!他說:“我今不能上前線殺敵,至感無聊!作為一個軍人,能上前線多殺幾個外國敵人,才算得光榮!

若論內戰,則難免一將功成萬骨枯之譏!”雲雲,於此足見楊將軍的苦悶心情。

十日午後一時許又發警報,警衛人員帶我們到江邊下沙窩隱蔽。午後五時四十分,戴笠說:敵機常來轟炸,城內不安全,請楊先生遷到鄉下去。要他立即上車。當時戴不準我隨去,我揮淚送別……③

是的,這是不尋常的分離,或者勿寧說是永訣。因為從此以後,楊虎城就被囚禁,在1940年前後,當張學良也輾轉來到貴州,並與楊虎城近在咫尺時,那時楊已被關押了三年多。多年的漂泊、囚禁,使他“患了很重的膽石病,到1948年才被準許送到中美合作所附近軍統所辦的‘四一醫院’去開刀……醫生從楊的膽囊中取出一把結石,這是由於在息烽玄天洞多年來飲了不幹淨的泉水所造成。病好轉一點又將他移回原處。這段時間內,他心情非常煩躁,常同龔國彥(一看守頭目——筆者)為一些生活小事爭吵……後來聽到龔國彥告訴我,說他有次走到楊家山後麵,看到一座墳墓,墳前石欄上刻著‘楊氏佳城’四個字,他很感慨地說:‘怎麽這樣湊巧?這同我的名字隻少一個字。’話剛說完,抬頭一看,兩旁華表上正刻著‘龍蟠虎踞’。他當時觸景生情,長歎一聲:‘我的姓名這裏早都有了,我今天住在這裏,將來也必死在這裏無疑。’因此他很不願意到門外走動,不願看到那一座有他姓名的墳墓。

“一九四九年八月間,蔣介石由台灣到重慶後對毛人鳳一再說:‘把一些反對我們的人保留下來,這對我們太不利了!’所以當毛人鳳向他請示楊虎城如何處理,是否要解送台灣時,他毫不考慮地回複:‘留下他做什麽?早就該殺了!’但他最後叮嚀毛人鳳應當解回重慶秘密進行,不能讓外人知道。據毛人鳳事後告訴我:蔣介石要殺害楊的同時,還就囚禁在中美所內白公館與渣滓洞兩個集中營內四百多名路程人士的處理問題指示他說:‘我們過去那樣有勢力的時候,這些人都不肯投降,今天我們到處打敗仗,他們還會肯轉變過來嗎?隻有幹脆一起殺掉!’”④

原來如此!

蔣介石如此倒行逆施,怎能不激起天怒人怨,加速蔣家王朝的滅亡呢?

張學良被囚於陽明洞時,正是抗日戰爭最艱難的時期。他在這個時期雖然仍很苦悶,但在條件許可的範圍內也參加一些活動。曾磊(在陽明洞時擔任過張學良的“警衛”,是個連長)說:“當時的張將軍才四十來歲,常穿一件咖啡色絲綿袍,布鞋紗襪,可是仍掩不住他那英武的軍人氣魄。他生性豪爽,待人很隨和。每逢憲兵打球時,他都來充當義務教練,有時還當裁判,球興大發時,他就親自上場了,打得滿頭大汗。他為排遣寂寞,時常到我們營房來看看,尤其喜歡和那些‘憲兵娃娃’打交道。有次和一個憲兵下棋,他先提出條件:輸了的要打五板手心。頭一盤,憲兵輸了,他果真拿米達尺打了他五板。第二盤,他自己輸了,伸著手要那憲兵打,憲兵不敢打,他說:‘你不打就是不履行我們的雙邊條約,要受罰,要罰打五板。’那憲兵很樂意地伸出手讓他又打了五板,大家都覺得有趣極了。

“張將軍在陽明洞的日子裏,從不為自己的事怨天尤人,發牢騷。他雖然不能與外界接觸,可是常關注戰局的進展。有一回,聽到他在樓上拍桌打椅,大聲怒罵:‘忘八蛋!飯桶!一個個該槍斃!……’我忙問樓下的人:‘出了什麽事?’他們說:‘副座看到報紙上打敗仗的消息,正在發脾氣。’每當目睹張將軍這種情狀,我們都非常同情他,深深地為他感到惋惜。”⑤

張學良是1938年冬由湘西沅陵鳳凰山遷往貴州修文縣陽明洞的,在這裏住了兩年多。1941年5月,張學良因患急性闌尾炎,遂離開修文,到貴陽手術治療。那時他的病由於入院過遲,已經惡化,最後由楊靜波大夫為他做了切開引流手術,他的病才得以痊愈。因為修文偏僻,交通不便,缺醫少藥,而他的病又未根治,還有複發的可能,所以張學良提出,希望住在貴陽。軍統局本來是不同意的,因為他們認為貴陽是省會,對於他們的特殊使命多有不便,但又怕張學良真的舊病複發,措手不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也難交代,所以也隻好答應了。

住市區當然是不會允許的,最後讓他住在貴陽的麒麟洞。時間是1941年5月至1942年2月,對於這一時期的囚居生活,於英複曾作過一些實地調查,他介紹說:

“麒麟洞是貴陽風景區——黔靈山的一個景觀,有尼姑庵(白衣庵)一座,尼姑師徒四人住此。當時,曾親眼目睹張學良將軍關押情況的白衣庵小尼姑王啟華回憶說:‘我14歲左右和我師傅等四人住在麒麟洞,推點豆花接待遊人和香客。張學良關進來後,就隻準我們四人進出。衛兵對我們說:“出去不準講張學良關在這裏。”當時,在麒麟洞四周的山上架有三挺機槍和駐紮了三個連的兵,大門旁邊架有三部電話(包括電台)。每天白天和夜晚分別由幾個便衣特務跟著張學良,寸步不離。和張學良一起關押在這裏的還有趙一荻小姐和她的女傭人。當時,趙一荻小姐隻有二十多歲,常穿旗袍。張學良住左邊小房,一荻小姐和女傭人住右邊小房,中間是會客和用餐的地方。張和趙有時也一起出去走一走,但不得超過掛有‘禁止’的木牌(注:即現在的白象橋處),但更多的時候,張學良是抱著肘坐著在想。住室內除了床和坐椅,四壁沒有一樣東西。’

“一九四一年初冬,張學良闌尾炎再次複發,又作了闌尾切除手術。因張第一次住中央醫院時,涉及麵廣,外界傳出了他在貴陽治病的消息,這次軍統局決定不住醫院,就在囚禁地麒麟洞給張作手術。手術仍由貴陽醫學院兼省立醫院外科主任楊靜波大夫主刀,李迎漢、楊潔泉作助手。在局部麻醉中,張學良很沉著,配合了手術的順利進行,給在場醫生留下深刻的印象。張學良囚禁前身體是健壯的,長期囚禁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竟連續兩次做手術,抗病能力如此之低,張學良的身體狀況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九四一年五月至六月間,張學良第一次手術後,在貴陽麒麟洞囚禁期間,應貴州省主席吳鼎昌邀請,在特務監視下到花溪參加了一次詩會。出於對張學良將軍的尊敬,與會者紛紛以詩詞賀慰張。張學良見大家的詩詞都是對他的慰勉,很受感動,不顧特務的監視,即席吟七律一首,答謝詩友:

犯上已是禍當頭,

作亂原非原所求。

心存廣宇壯山河,

意挽中流助君舟。

春秋褒貶分內事,

明史鞭策固所由。

龍場願學王陽明,

權把貴州當荊州。

當時,因有特務在場,張學良不便明言,但仔細推敲詩意,仍可知張愛國之心未變。所謂‘中流助君舟’,是說:你不抗日,我拖你一把。所謂‘心存廣宇’,是說心存國家民族,不計個人得失。龍場願學王陽明’,是說願以王陽明為例,雖受謫貶,日後仍能複職,領兵抗戰。最後一句是說,貴州乃暫時棲身,終非久留之地。全詩說明了張學良將軍在近五年的囚禁生活中,仍懷有不忘國家民族、渴望領兵抗戰的高度愛國熱忱。”⑥

由於黔靈山麒麟洞距市區太近,遊人又多,不利於保密,所以張學良在這裏隻住了半年多,1942年2月,又遷往貴州開陽縣劉育鄉。

劉育鄉亦名劉衙,離開陽縣還有十裏路,不通公路,是個偏僻的地方。也許正是因為它是個不大為人所知的窮鄉僻壤吧,所以這裏便又成了張學良的新的棲身之地。因為這裏是鄉村,就住在老百姓的宅院裏,所以戒備更嚴,更加興師動眾、如臨大敵呢:

張學良移囚劉育後,國民黨軍統局便對開陽加緊控製,派軍統特務李毓楨為開陽縣長,軍統特務廖文欽為劉育鄉長。對張將軍進行監視的,不光是行營副官看守,還有憲兵特務,國民黨的一個七十五團圍了三層。除了當時隨張學良將軍來的廚師所住的劉天平家外,張學良將軍沒有到過任何一戶農民家。就是到劉天平家,身後也有近一個班的便衣特務跟著。因此張到劉天平家,僅在院子裏和主人打個招呼,向廚師問好,或吩咐廚師做點什麽生活瑣事。每逢趕劉育場,張將軍也到場上轉轉,既不買什麽東西,也不和老百姓說話,特務跟去又跟回。

張將軍的住宅,一般是不能靠近的,就是莊戶人家出門幹活,也得繞道而過,隻有放牛的孩子能稍為走近一點,但屋子裏是絕對不許進去的。隻有大寨的劉洪春老人,不但到過張將軍屋裏十多二十次,有時張將軍還留劉洪春吃飯。其原因是張將軍喂的大黃貓不見了,過了一個多星期,被劉洪春捉到送還張將軍。張重獲心愛之物,心裏很高興,便向副官們說:劉老頭是個耿直人,以後讓他經常來玩,不要幹涉他。

在劉育,軍統特務對張將軍的監視很嚴密,張的一切行動,都要經過以“秘書”身份出現的少將軍統特務劉乙光的允許。因此張的心情十分苦悶。沒有聽他唱過,也沒有看他拿過書,百無聊賴之時,隻在門口的大青杠樹下坐坐,凝視藍天,一言不發。有時,在衛兵的“護送”下,到北安營去釣魚,或是在劃定的範圍內散步。看到孩子們用草編織籠子,捉蟋蟀關到籠裏相鬥……⑦

當年曾在開陽中學讀書、由於一個偶然的機緣、使他得以瞻仰少帥風采、並還有機會與將軍和趙四小姐見麵及交談的袁化鵬也有一段感人的追敘:

一九四二年,我還是個少年,在開陽中學讀書,和“行營主任”劉乙光家毗鄰而居,他有兩個兒子劉伯涵、劉仲璞和我在開中同學。一天,我和劉家兄弟在一起玩,忽然見到一大群人抬了一隻剛打死不久的大老虎,來到劉家所住院內放下,登時大門外警衛森嚴,不準百姓往來。不一會,劉乙光和縣長李毓楨以及縣府的機要人員、行營副官們都來了,黑壓壓滿陀子是人。劉伯涵悄悄對我說:“那個穿麂皮加克、戴藏青色鴨舌帽的,就是張學良將軍,我喊他叔叔;他身邊那個女的是他的秘書趙四小姐,名叫趙媞,又名趙綺霞或趙一荻,是南開大學的校花(這是傳說,不是事實)。”張將軍個子比劉乙光高,風度翩翩,英姿颯爽,確是叱吒風雲、馳騁戰場的宿將,畢竟不凡。他興致勃勃,語調親切地向捕虎人問長問短,備極關懷。一會,“行營”一位秘書,把一疊鈔票送給捕虎人,說是張先生的犒賞,老鄉們喜出望外,抬著死虎揚長而去。事後,我問小劉:“張先生怎麽不把這張極好的虎皮買下來呢?”小劉說:“他家有的是長白山虎皮、熊皮、著名的東北豹皮。虎皮是李縣長買了,張叔叔獎了他們三十塊錢。”

開陽中學校址在北極觀,這一帶古樹參天,石徑迂回,山下紫水一泓,校園藤蘿泛彩,映襯著古城落霞,風景幽靜肅穆,甚是宜人,引起了張將軍的遊興。記得是一個深秋時節,我獨自一人在古樹下背誦古文,正在聚精會神,張將軍來了,從我手中拿過國文手抄本,我這才驚覺,忙起來向他行禮致敬。他問我:“你這名字出於何典?”我答:“《莊子》秋水篇。”接著張將軍要我背誦文天祥的《正氣歌》,我背了以後,趙四小姐從張將軍手內拿過國文,又要我背《費宮人刺虎》,這篇文章我本不夠熟悉,有些夾生,這時不知怎麽搞的,竟能流暢地背出,沒有差錯。這時縣長、校長以及縣政府的一些人都來了,還有一些同學,那些女生見我被“考秀才”,都在那裏做鬼臉,出我的“洋相”。但是張將軍和趙阿姨卻對我說了一些勉勵的話,表示對我滿意。臨別,張將軍還要我代問候劉震寰先生。劉是我的國文老師,在劉育經常和張將軍談詩填詞。劉老師常對我說:“張先生很有才華,這些年的囚禁,使他在詩詞方麵有了較深的素養。但詩以言誌,他卻不敢言誌,所作都是風花雪月,詠物寫景,雖係抒情而不敢有明心見性之句,他的苦悶心情,不言而喻了。”

一九四三年初夏,學校組織我們作了一次遠足,目的地是劉育鄉、白岩營。我們到達白岩營的半山後,正巧遇著張將軍也來遊山。劉伯涵因他父親在此,便上前鞠躬問安,我們也趨前向長輩問好。張將軍見到我們,十分高興,趙阿姨拉著最小的女生蔣文惠問長問短,並要她唱歌,慧心的文惠毫不遲疑地唱出了流亡三部曲第二部:“泣別了白山黑水……”由於她的帶頭,我們也和著把第一部《鬆花江上》和第三部全都唱完。在我們這些童稚的歌聲中,我覺察到張將軍心情沉重,既顯出他對東北三千萬同胞的懷念和對國家民族的內心負疚,也體現他失去自由、報國無門的隱痛。此後,我到貴陽讀書,寒假回家,張將軍已被遷往桐梓,再也無緣見麵了。⑧1944年初,日本帝國主義為了挽救它在太平洋戰場上的失敗,打通從中國東北到越南的交通線,以援救其侵入南洋的孤軍,發動了豫湘桂戰役。1944年4月,日軍糾集數萬兵力進攻河南,不久襲擊湖南,奪取長沙、衡陽。11月間,接連侵占桂林、柳州、南寧等重要城市。12月初,日軍打到貴州獨山,貴陽告急,開陽也緊張起來。特務隊驚慌無計,又匆忙地把張學良遷押到銅梓“小西湖”囚禁。

讀者也許會問:銅梓在哪裏?就是那個山高林密的古夜即郡的銅梓嗎?就是當年紅軍長征時奇襲婁山關、二占遵義城,曾經把國民黨軍隊打得落花流水的那個縣境嗎?“小西湖”又是什麽意思?難道這個偏僻的崇山峻嶺裏,還有什麽西湖風光嗎?這,說起來還要回溯到兩年前的一些事情。原來,“一九四二年,國民黨兵工署,在貴州銅梓天門河修建兵工廠,在上天門前修了一個能蓄水三十六萬立方米的水池,衝動兩台機組為兵工廠發電。這個蓄水池仿照杭州西湖式樣,故名“小西湖”,池中布置了三潭印月,修起湖心亭,放鶴亭,望湖亭。經特務頭子戴笠幾次查看,認為是囚禁張學良最理想的地方,便向蔣介石要了小西湖北麵的一片地方,作為張學良和特務隊的住宅。”⑨這個時期,張學良住的地方四周有鐵絲網,沿著住地的山坡上挖了戰壕,還有十二個碉堡,象個小集中營,他的活動範圍也更加狹小了。那時,表麵看,他很平靜,實際,他仍關注著抗戰,非常想了解外麵的事情,卻又總難以如願。然而也有一次意外的機緣,使他得到了一張報紙,並得以與一“局外人”作了簡短的交談,原來:

有一次,兵工廠警衛中隊長張亞群因公務到小西湖找特務隊劉隊長,出辦公室時,無意中把報紙帶了出來,他便把報紙折好揣進荷包,到了張學良將軍住處。他辦完公事,和劉隊長一起到張將軍臥室,陪張將軍說話。張將軍一眼看見張亞群荷包口露出的報角,臉上呈現興奮之色,一會兒,外麵有人叫劉隊長,劉剛一出門,張將軍迅速起立,走到張亞群身邊,很快將張的荷包裏的報紙抽出,退回沙發上讀起來。等到門外有了腳步聲,張將軍忙把報紙折好,壓在座下。劉隊長進來了,張將軍說:“今天菜不好,沒有吃飽。”劉隊長又退出去準備飯菜,張將軍抓著報紙站起來,將一隻大皮箱打開,把報紙丟進去,轉過身來,見張亞群臉色不正常,便擺了擺手說:“不要怕。”

還有一次,張亞群和劉隊長去陪張學良將軍說話。劉隊長有事出去,張將軍馬上將話題一轉,問:“這裏離城多遠?”張亞群答:“四裏左右。”張將軍又問:“外麵有軍隊沒有?”張亞群回答:“軍隊不多,但四周有崗哨,其它地方機密得很。”張將軍聽了,準備再問,外麵響起了腳步聲,他便擺擺手,不讓張亞群再往下說。劉隊長進來了,張將軍理理普通的短棉衣,拍拍補過的棉褲,在地板上踱起步來。⑩

當年曾任銅梓縣縣長的趙季恒,與在囚禁中的張學良將軍有過一段短暫的交往,他們過去並不相識,張學良對這類地方上的官員也是向不往來的,然而趙季恒卻是個例外,據他回憶,他們之間的接觸雖然時間不長,但卻親切、真摯、誠懇,使他終生難忘。筆者讀後,亦頗感動,因而特予援引,以饗讀者:

六月二十四日(一九四六年),監視張將軍的特務劉團長來縣府找我解決部隊軍需,為了結識張將軍我對他十分熱情,請他一起共進午餐。幾杯茅台酒一下肚,劉團長便向我傾吐了心中的積鬱,對我說:“張少帥對下麵的人和藹得很,經常同老衛士擺家常。愛釣魚,釣來的經常分給我們吃。上峰怕他把我們感化了,經常更換部隊,轉移地方,我已經是第三任團長了。這個團不全是我的兵,中統安插了許多人在裏麵,有時連我也在他們監視之列。他們常打我的小報告,使上麵經常給我敲警鍾,要我不要忘記少帥是一個階下囚,他的一言一行都要及時向上麵報告。媽的,有什麽可報告的,少帥每天的生活有規律得很,騎馬、打球、看書寫字,甚至連打麻將的時間都是他自己鐵定了的。每天寫一份他的作息時間表,交差了事。”

我見劉團長很直爽,就說:“老兄,你能否幫幫忙,讓我去會一會張將軍?”

“我沒問題,但得問問少帥,他是一個怪人,對下麵士兵很好,對上頭來的達官貴人卻不屑一顧。省主席楊森專程來看他,少帥始終不見,讓他吃了一個閉門羹;考試院院長戴傳賢來,少帥卻高興得很,還一起打了一場網球。他見不見你我心中可沒底,我盡力而行。”

飯後,我備了兩份禮,一份給劉團長,一份請他給張將軍。每份禮裏有:兩瓶茅台,一斤茶葉,和幾樣土特產。

兩周後,劉團長親自開了一輛吉普車,接我去見張將軍。……

一進兵工廠,我見四周山巒上電網密布,崗哨林立,梆梆聲此起彼伏,讓人感到陰森恐怖。張將軍住在一座接連五間的平房裏,左傍是當地人稱的“小西湖”,右靠一個大廣場;門前兩個花台,屋後是幾株楊槐。

我們的汽車一直開到門前。剛下車,身材苗條、端莊俊逸、身著栗色暗花綢旗袍的趙四小姐便從房裏迎了出來,落落大方地把我讓進客廳說:“漢卿正在練字,趙縣長稍候。”然後,端了一杯茶放在茶幾上便進裏屋去了。

一會兒,張將軍從裏麵走了出來,因氣候炎熱,他穿一身白色的短衣短褲,腳上的拖鞋也是雪白的,顯得英姿勃勃,神彩奕奕。一陣寒暄客套之後他說:“承得你對我這個階下囚的關心。你托劉團長帶來的禮物我收到了,釜底之魚能使象你這樣過去不認識的人能想到我,我就十分感激了。”

“將軍為驅強虜,置身家性命於度外,實行‘兵諫’

萬人敬仰,區區小意略表寸心何足掛齒?”

他苦笑了一下,拉著我的手走進了書房。書房裏一塵不染,一排書櫃靠著牆壁,裏麵的各類書籍陳放得整整齊齊,臨窗的書案上放著墨跡未幹的條幅,案角擺著一部《明史》。

落座後,我問張將軍在這裏是否習慣了,還需要什麽?他指著窗外說:“已經習慣了,什麽也不需要,隻是一聽到梆梆聲就心煩,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滋味。不過,我這裏很‘安全’,也有一般人難得的清閑,我有時讀《明史》,看報章雜誌,有時練習毛筆字。這得感謝蔣先生……”

我怕隔牆有耳,小聲地談了談官場中的一些弊端,他深有感慨地說:“自古封建王朝亡於宦官內戚者多矣,正如你所說的裙帶關係一樣,長此以往將國之不國。”我見他毫無顧忌地大聲抨擊時政,怕於他於我均不利,忙起身到書案前品賞他的書法……我讚不絕口,從中選了幾張求他送我。

“這怎行,寫得不好,過兩天我重新寫,寫好派人送到你府上。”

我們象是他鄉遇到了知己,暢談了一個多小時。我考慮到是初次見麵,便起身告辭了。

三天以後,張將軍果然派人送來一張橫幅,寫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署名為“毅庵”。……

一九四六年九月九日,我又去看望張將軍。我把外麵的局勢以及我對這場內戰的前景和憂慮告訴了他……

張將軍不無譏諷地回答:“蔣先生不是常說以不變應萬變麽?天下事豈能盡如人意……唉!我但求無愧我心。想當年馮閻計蔣,在這場中原大戰之中,不是我擁軍入關助他,倉促應戰的中正兄隻計束手待擒也。唉!算了,好漢不提當年勇。但我怎麽也忘不了九月十八日這個日子,是那一天我為製止內戰統兵入關;一年後的這個日子,日本人打響了侵華戰爭的第一炮,隨即侵吞了東三省,弄得我有家難歸,受掣於人。現在想起來,好象是做了一場夢,演了一台戲,我們幾人當麵稱兄道弟,渾身全是戲,如今品咂,才解其中味。”

想不到我幾句話勾引起張將軍如此悲忿,我後悔不迭,卻又束手無策。此時趙四小姐又出來解了圍,她幾句得體的話使我們一掃愁雲:“漢卿,你自己定的規矩,現在是打牌的時間了,趙縣長難得來,你看我已經準備好了,這就去請劉團長。”

……一會劉團長來了,我同他們打了四圈麻將後就告辭了。

五天以後的一個下午,張將軍派人送來一張便條和幾樣禮物,來人隻說了一句話,放下東西就匆匆回去了。

禮物是兩卷字畫、一小罐泡海椒,一個精致的竹籠裏裝了一對波斯貓,便條上寫著:

兩卷字畫係我多年珍藏,泡海椒是趙四小姐親手所做;貓是我從國外帶回來的,解繩本領以強,初到一地必須關好,不然會跑掉,喂熟後很會捕鼠。區區小意不成敬意,望笑納。

漢卿民國卅五年九月十四日

我對著這些禮物心潮激蕩,望著這張便條反複推敲,一夜未眠,掂量著其中三味:難道老蔣要對他下毒手了麽?如真是這樣,他這些平時最心愛的東西將會成為遺物和老蔣迫害他的曆史見證;如果真是這樣,我將站出來說話,動員舉國上下民眾來聲討。難道中統的人向老蔣報告了我和他這段時間的言行?不可能吧?我對那些人都不薄啊!但人心難測多年的官場生涯告訴我凡事小心為妙。我立即起床,把張將軍送來的字畫和泡菜藏進臥室的夾牆裏,並給一位可靠的朋友寫了一封信,要他來完成我未完成的事……。

吉凶未卜,思緒萬千,天一亮我便讓一心腹把信給朋友送去,隨即趕到黑種鄉兵工廠。遲了,已經遲了,那裏已經人去屋空,昨晚深夜張將軍又被秘密押走了,究竟被送到哪裏無人知曉,張將軍生死未卜令人懸心。以後經我托人多方打聽,才知道他是被星夜押送到了重慶,不久又轉送去了台灣,我久懸在心中的一塊石頭才落了下來。⑾

鬥轉星移,艱難奮戰,曆盡滄桑,終於迎來了1945年的秋天。

抗日戰爭勝利了,人們好不容易盼來了這一天,可是安寧的日子還剛開了個頭,災難深重的中國大地上,又彌漫著內戰的硝煙。1946年6月26日,蔣介石在美帝國主義的支持下,悍然向中原解放區大舉進攻,挑起了中國曆史上空前規模的內戰。而張學良就象是個被遺忘了的人似的,仍然沒有一點獲釋的希望,一想到他仍將繼續係獄,仍將繼續過那種活著受罪、欲死不能、欲哭無淚、抱恨終天的幽禁生活時,他怎能不憂思重重、寢食難安呢!

但張學良是個鐵骨錚錚的硬漢子,盡管十幾年的囚禁生活,使他的身心受到嚴重摧殘,含冤抱屈,無處申訴,無理可說,但他仍然頑強地苦度春秋,仍關注著家鄉和普天下老百姓的憂樂。他並不認為國民黨的幾百萬軍隊有多麽了不起的力量,對中國的前途,路程的勝利他還是充滿信心的。特別是,當他想到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生氣勃勃的解放區,想到那些為了抗日,為了民族的解放,真正腳踏實地進行艱苦卓絕鬥爭的路程誌士,想到他曾經一度與他們合作,並成為很好的朋友時,他覺得是值得欣慰的。

在一個深夜裏,人們都睡了,這時除了偶爾傳來幾聲巡夜的梆聲和遠處的犬吠之外,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但他卻毫無睡意。他先是在屋裏踱步,後來又在窗前停住了。他凝視著星漢燦爛的夜空,默默吟誦:

曾驚秋肅臨天下,

敢遣春溫上筆端。

塵海蒼茫沉百感,

金風蕭瑟走千官。

老歸大澤菰蒲盡,

夢墮空雲齒發寒。

竦聽荒雞偏闃寂,

起看星鬥正闌幹。

① 亢心栽:《楊虎城將軍歐美之行》,載《西安事變親曆記》,中國文史出版社1986年12月出版。

② 丁芒:《我黨對楊虎城的最後規勸》,周國權摘,原載3月5日《楊子晚報》,摘編稿載3月25日《文摘周報》。

③ 王根僧:《楊虎城將軍被捕經過》,出處同①。

④ 沈醉:《我所知道的楊虎城將軍》,出處同①。

⑤ 曾磊:《張學良將軍在陽明洞的日子》,載1987年12月19日《團結報》。

⑥ 於英複:《張學良將軍貴州囚禁概況》未刊稿。

⑦ 見吳康寧整理,劉風榮、劉天平、鄭昌益、劉榮林、肖光成等口述的回憶資料。

⑧⑩ 袁化鵬:《懷念少帥》,原載《安順地區黨史資料》第十七期。

⑨ 龐本駒:《張學良將軍被囚銅梓拾遺》,原載1984年3月17日《貴州日報》。

趙季恒口述,吳有梧整理:《憶同張學良將軍在桐梓的日子》,原載《名人傳記》1987年第1期。

許滌新:《百年心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9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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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4年01月04日,歸檔到目錄現代名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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