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雷公神像

Jan04

背書、描紅練字是蒙館學生的主課。公公把存放了不知多少年沒用過的硯台、半截墨和一枝新買的毛筆交給了阿芝,阿芝非常高興。

阿芝對描紅,覺得很新鮮,很喜歡,因為他很早就喜歡畫畫,可從來還沒有用筆在紙上畫過。打從這時候起,他描完了紅,總是要畫一張兩張畫。

他畫畫,先是畫人。他對著前麵座位上的同學,看一看,描一描。先畫圓圓的頭,然後畫耳朵、鼻子,眼睛、嘴,慢慢地加上衣服、手、腳。誰也弄不清他畫的是誰,但是都看出他畫的是人。

後來,阿芝畫畫的題材漸漸地擴大了。

六月初,太陽剛剛下山,蒙館就放學。孩子們三三兩兩地鑰山下走去。

原先公公天天送,天天接。過了不久,阿芝對道路熟悉了,就不再要公公接送了。

一天,放了學,阿芝約了幾個同學繞道一起去杏子塘抓青蛙。走到村西頭一個同學的家門口,他發現門上貼著一張嶄新的雷公神像。上學前,他雖然在別處曾經見到過,但沒有這張畫得好,也沒有這樣清晰。淺黃色的紙上,用朱砂勾勒出雷公神猙獰的麵孔,那兩隻眼睛很圓很大,大約占去麵部的三分之一。咧著的大嘴,露出了幾個牙齒;嘴邊的胡須向四周翹起;滿身披甲,赤著腳;兩手提著銅鈴,威風得很。

阿芝被這神像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幾乎忘了一切。

雷神爺爺,他聽到這個名字比見到這神像,要早得多。

他朦朧地記得,五、六歲時的一個夏天傍晚,天際突然之間彤雲密布,不一會兒,狂風裹著傾盆大雨,鋪天蓋地從紫雲山那邊壓了過來。

灰暗的天際,一道耀眼的閃電,象要把天劈開兩半似的。緊接著便是一陣震撼大地、使人心驚膽顫的雷聲。這時,婆婆便緊緊地把他摟在懷裏,悄悄告訴他,雷公發怒了。

“雷公是什麽?”他等著天外的電閃,不解地問。

“雷公是天上的神,手裏拿著鏡、斧頭,專門打人間的壞人。”婆婆說,“你別看他生得不好看,心地可好,他專門整壞人,整為富不仁的人。”

“你見過?”阿芝疑惑地看著婆婆。

“見過。”

“在哪裏?能帶我看看嗎?”阿芝天真地問。

“行。你看見過東頭王家門上貼的那畫嗎?”

“東頭?噢,見過,見過。不過看不清楚了。那就是雷公爺爺?”

“是的。誰家生孩子,總要貼上他的像,保平安。”婆婆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廟裏也有,是雕塑的,象真的一樣。”

從這時開始,阿芝就對雷公爺爺產生了一種敬畏的、神秘的感情。王家門上貼的那張雷公畫,他曾多次跑去看過。到了王爺廟上學後,又經常跑到大殿,看了又看。

他顧不得去杏子縮了,早把抓青蛙的事,忘得一幹二淨。

他仰著頭,仔細地看著,好象要把它刻到自己的腦海裏。

“娟生,我們照著畫幾張,帶回家漫漫看好不好了”阿芝問他身邊一個小男孩。

“好倒是好,不過什麽都沒有;天也黑下來了,明天再畫不好嗎?”

“那也行!”阿芝表示同意。

第二天傍晚一放學,阿芝和幾個同學,急急忙忙地跑到了雷公爺爺的像前。

他席地而坐。由於走路走得急,兩鬢的汗珠順著臉頰、脖子,不住地往下淌。他似乎沒有覺察,一心隻忙著取出紙筆,把紙鋪在地上,對著那門上的雷公神像,一筆一畫地、精心地畫了起來。

幾個同學貓著腰,兩手支撐著膝蓋,聚精會神地看著阿芝畫。

過了好大一陣,終於畫完了;但是,仔細一看,這哪裏是雷神爺爺?黑糊糊一團,簡直說不出是個什麽名堂。他很不滿意,低著頭思索了一陣,又抬頭看了好久,忽然對娟生說;

“這樣吧,你找個凳子來,我上去畫。”

娟生很快搬來了凳子,阿芝站到凳子上,接過娟生遞上來的紙。緊緊地放在雷公神像上麵,然後用筆輕輕地勾了起來。

站在凳子上畫畫,心情有些緊張,也比較吃力,又出了一身大汗。不過,畫得比較成功,像的輪廓勾得很精確。阿芝快樂地從凳子上跳下來,同學們都高興地跳著、叫著。

這一夜,阿芝做著很甜很甜的夢:他在描紅紙上畫出了一張張的畫,上麵有雷公爺爺,有關公,有牛,有馬,還有各種各樣顏色的花……他把這些畫,貼滿了公公睡覺的那間屋子,仔細地看著,看著,忽然畫上的雷公爺爺、牛、馬都活了,走下了地,親切地向他招手。點頭走了。

他又繼續畫,一直到公公輕輕地推他起床。

阿芝昨晚成功地勾畫了一幅很好的雷公神像的消息,一大早就在蒙館裏傳開了。阿芝今天來的比較晚。他一邁進庭院,同學們一下把他團團地圍著,七嘴八舌地問:

“阿芝,帶來了嗎?”

“讓我們看看好吧?”

阿芝環顧了一下周圍的同學,不慌不忙地從一本書裏,取出了昨天勾畫的那幅雷公神像。同學們爭相傳看,嘖嘖稱讚。

“阿芝,能給我畫一張嗎?”

“可以。”阿芝爽快地答道。

“給我一張。”

“給我一張。”

阿芝高興地漲紅了臉:

“好,好,每人送你們一張。先給娟生,他昨天幫了我很大的忙。”

這次畫畫的成功給夥伴們帶來的歡樂,是阿芝始料所不及的。至於它怎樣啟迪了一位天才藝術家的心扉,促使他以後走上繪畫道路,成為近代中國畫苑的一代宗師,也同樣為他的父輩始料所不及。

在這以後的幾天裏,阿芝悄悄地用自己的描紅紙,一張又一張地為同學們勾勒雷公像。這樣一次又一次不斷地勾畫,他對雷公像已經很熟悉了,有時就離開了原稿,敞開手畫了起來,除眼睛畫小了些,其他都一模一樣。這實踐又使他獲得了新的經驗。

“我不要雷公像,能不能給我畫一張別的呢?阿芝。”一個同學問。

阿芝思索了一下,點點頭:

“好的!好的!”他答應得很爽快,自己也正想換換口味。

他想起了雜貨鋪那個焦老頭,瘦長的臉龐,象劍一樣濃密的眉毛,兩片厚厚的嘴唇,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自從他學會走路的時候起,公公每次去雜貨鋪,幾乎都帶他去。他隻要一閉起眼睛,焦老頭的神態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不過,真要拿起筆去畫,阿芝又感到把握不大。他決心再去仔細觀察觀察。

上午,阿芝去了一趟,焦老頭不在,他有點失望,又不好問。下午他又去了,隻見焦老頭坐在那兒,見阿芝遠遠地來到了麵前,探頭便問:

“阿芝,聽說你書念得不錯,第一名。”他伸出了大拇指。

“不好咧,你聽誰說的?”阿芝有心沒心的隨便應付,隻顧觀察焦老頭的眼睛和鼻子。

“村裏人誰不知道?都誇你呢!”

阿芝紅著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跑了。他腦子裏隻裝進了焦老頭的眼睛和鼻子。拔腿便跑,沒跑幾步,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噢,對了,還沒有看清他的耳朵。他站住,轉過身,仔細地看著正在同別人講話的焦老頭;焦老頭可沒有發現阿芝還在那裏。

第二天,一描完了紅,他就開始畫焦老頭。可是要把腦子裏的東西,變成紙上的東西,這是頭一回,他深感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並不因難而退。雖然他不可能受到鄭燮的“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指點,但卻是這樣地實踐了。

他當時是無法了解的,在他之前的吳道子、顧閎中已經根據對於形象的記憶創造了令人歎為觀止的藝術珍品。唐玄宗向往嘉陵山水,叫畫家吳道子去寫生,吳道子遊覽了嘉陵山水之後,兩手空空地回來了。玄宗問他,他說:“臣無粉本,並記在心。”後來在大同殿,他僅用了一天的時間,就畫出了三百裏壯麗的嘉陵山水壁畫。至於那個顧閎中,他受南唐後主李煜的派遣,偷偷地觀察了韓熙載和他的賓客們夜宴的種種神態,回來後創作了那幅千載垂名的傑作《韓熙載夜宴圖》。

如果說,任何胚胎都孕育著複雜的有機體的一切因素,那麽,阿芝最初的這種原始的、近乎遊戲的藝術創作,卻觸及到了中國傳統繪畫的基本特點,雖然他當時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

他按照他的記憶與理解,很細心地畫。每畫一筆,先仔細地想了又想,在紙上比劃比劃,然後才落筆。

到了將近中午時分,他終於把焦老頭畫了下來,不但相貌相象,而且還很有神態。這使他十分興奮。

他想檢驗一下同學們的眼力,但是主要還是想請同學們檢驗一下他的水平。下課後,他悄悄地把一些同學叫到山門外的一棵柏樹下,神秘地拿出了剛畫好的這幅人物肖像,問大家:

“你們看,這畫的是誰?”他的目光盯著大家。

同學們仔細看了又看,不約而同地叫了起來:

“焦老頭,雜貨鋪的焦老頭。”

阿芝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

“對,就是他,焦老頭。象不象?”

“象,象,象極了。”

“象不象”是孩子們對一張畫的好壞的最高評判標準。因為在他們那樣的年齡,還有什麽比說“畫得象極了”更高的讚譽呢?

阿芝獲得了成功。這成功更喚起了他畫畫的激情與興趣。而且:越來越多的同學們的索畫,使他應接不暇,這也成了他畫畫的推動力,促使他不斷地去畫。除了習字背書,他的全部業餘時間,都被畫畫占去了。

畫畫,寫字;寫字,畫畫,他的精神多麽充實、美好。

生活雖然艱苦,春荒時,家裏常常揭不開鍋,公公、婆婆不得不東家借一點,西家借一點,艱難度日。但是,阿芝的心裏卻是一片春光,充滿了歡樂。因為他在自己的小天地裏,創造著歡樂的生活。

他不但畫人物,還畫花卉、樹木、飛禽、走獸、蟲魚等等。凡是所見到的一切,池都仔細地去觀察,他都去畫。

水牛、馬、雞、鴨、魚、蝦、蝦蟹、螃蟹,他天天見到,十分熟悉,所以也畫得最多、最好。藍天上飛翔的春燕,綠蔭下小憩的耕牛,杏子塘裏撥著清波的鴨子,以及跳動於荷葉上的青蛙,如今都在他的筆下展現了出來。在詩意般的激情與朦朧之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創造力。他陶醉了,興奮了,於是,他日複一日,一張一張地畫了下去。

現在,阿芝怯生生地站在周雨若的麵前。他看見外公變成了另一個人,往日掛在臉上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預感到有什麽大事臨頭,惶恐不安地站著。

“你把你的畫都拿出來。”外公終幹開口了,聲音不高,但威嚴、有力。

阿芝打開紙包,不太情願地把這幾天的新作,放在桌子上。周雨若仔細地翻了一下:

“隻畫著玩兒,不學正經事。你看看,你耗費了多少描紅紙了?”

周雨若是意外地發現這個“秘密”的。一個學生交描紅本時,裏麵夾著一張畫著青蛙的描紅紙片,青蛙仰著頭,形象逼真,兩隻大眼很有神,隻是腿畫得不太好。周雨若看了幾次,感到此畫已有一點根基,絕非小孩隨意塗抹的;但是,到底是誰畫的?他教蒙館不是一年兩年了,還沒有發現過這類事。

他把那學生叫了來,盤問了好半天,那學生隻是吱吱唔唔,不肯明說。

“做人要老實,誰畫的就講誰畫的,有什麽可怕的?”周雨若有些火了。

“是阿芝送給我的。”那學生偷偷看了先生一眼,聲音很小,但聽得十分清楚。“班上同學都有,一人一張,有的兩張。他畫得好,大家都想要。我們要還給他描紅紙,他怎麽也不要。”

學生的回答大大出乎周雨若的意料。他忽然想起了阿芝的描紅本用得很快,不幾天就一本,原先以為他在練字,沒料到他竟是拿描紅紙畫畫去了。

了是,他把阿芝找了來。

“這是耍荒廢學業的,你要改。”周雨若坐在椅子上,又生氣,又憐愛地看著阿芝。

雖然,周雨若自己也畫得一手好畫,但那是青年以後的事。象阿芝這麽大的年紀時,他潛心於詩書,根本沒有涉及畫畫,何況一個窮困家庭的孩子,連糊口都困難,哪有條件去畫畫。他公公當初送他上學,無非是想讓他識幾個字,不至於當睜眼瞎,免受人家的愚弄。

傍晚回到家裏,簡單地吃了幾口飯,阿芝上床睡了。其實他哪裏睡得著呢!白天外公那嚴峻的麵孔又浮現在眼前。外公在同他談話時,他很有抵觸,心想,寫完了字,畫幾張畫有什麽不可呢?對外公的話他聽不下去,外公還說了些什麽,他懶得去聽了,隻是象上次觀察焦老頭一樣,細心地觀察起了外公的容貌、言談、舉止、衣著……琢磨著要把外公畫出來。他想著,看著,入了神。當外公叫他出去時,他都沒有聽見,還呆呆地站著。

躺在床上,當天經曆的這一幕幕又重現在眼前,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有趣,決心把外公畫出來。

他依然繼續地畫,隻是秘密了些,不敢公開在課堂上畫了。外公這幾天好象特別注意他,到課堂時,總要到他的身邊站一會兒,這是過去沒有過的。

周雨若從上次談話之後,十分注意檢查阿芝的作業。他發現阿芝的描紅本又撕去了不少。知道阿芝依然在畫,十分生氣。

“最近畫了沒有?”他又把阿芝找了來。

阿芝垂著頭,輕聲地回答:

“畫了。不過大多是拿家裏包東西的廢紙畫,沒了,才拿描紅紙。”這是實話。上次周雨若談了那麽多的話,阿芝隻記住了一句:“描紅紙來之不易,要珍惜。”所以,他就想了個辦法,把家裏包東西的紙,統統地收集了起來,一張張地理好,收藏起來。

“書都背熟了?背一段我聽聽。”周雨若說著,念了一句韓愈的《師說》。阿芝接上去,十分順暢地一口氣背了下來。

周雨著很滿意,他暗暗稱讚這孩子聰慧的天資。但是,對於他不聽他的話還是很惱火。在蒙館裏,師道的尊嚴,常常是靠戒尺維護的。可是,即使周雨若在震怒之中,戒尺始終沒有落到阿芝的手心上。他疼愛他的外孫的聰敏、好學,何況他並沒有因為畫畫而荒廢了學業。不過,今天他還是把阿芝帶到了課堂,明確地向學生們宣布:

“以後你們不要找齊純芝要畫,這不好,要荒廢學業的。今後誰要是不聽,我知道後,要嚴辦。”他揮舞了一下手中的戒尺。

阿芝低下了頭,他理解外公的心情。

下課後,同學們見先生回到了房裏,馬上把阿芝圍了起來,勸他:

“都是我們不好,你不要難過。以後不要畫就是了。”

“不畫?為什麽不畫!”一個穿著小馬褂、白淨的臉上閃動著一雙小眼睛的男孩說,“我爸爸說,讀書人,書、詩、琴、畫,都要精通,不然,算不得真正的讀書人。我爸爸天天教我畫畫,可就是學不會。那天,他從我書包裏抄出阿芝的那幅青蛙的畫,以為是我畫的,高興得不得了。我說是一個同學畫的,他很是稱讚,說這學生將來一定大有出息,要我也抓緊學,可我怎麽也畫不好。阿芝,你怎麽學的,你爸爸教你畫畫嗎?”

阿芝笑了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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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4年01月04日,歸檔到目錄現代名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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