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耕讀生涯

Jan04

阿芝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麽這樣喜歡畫,象著了迷一樣,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能分散他對於繪畫的熱烈追求。一天不拿筆畫上個什麽鳥呀、花呀、雞呀、牛呀,心裏就很不踏實。

春天裏,白鷺來到這碧綠的山村,在耀眼的陽光下這些美麗的鳥漫步在田野水邊,那長長的頸項,那雪白雪白的羽毛,那高雅自恃的神態,使阿芝心醉。他坐在小山坡上,靜靜地看著這一群“小天使”,在湛藍的天幕了,在蔥鬱、翠綠的樹叢中,輕盈地舒展自如地起落著,他仿佛來到了一個聖潔的、幽靜的世界裏,大自然多美好。能用自己的筆,把這明媚的春光、春天裏一切活動著的生命留下來嗎?於是,他拿出了筆,畫了起來。他認真地看著,畫著。雖然是第一次畫這“小天使”,但是,主要特征他還是抓住了。畫上的鳥那細長的腳和頸項,使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白鷺。

同窗好友,是他第一批最忠誠的讀者和觀眾。當他們第一次看到阿芝的白鴛圖時,個個都高興得跳了起來。他們一邊拍手,一邊喊出了“真象,真象。你看,那收起的左腿,那將要展開的翅膀,快要飛了。”大家指劃著、議論著,早把周雨若的訓活拋到九霄雲外了。

這是王爺廟右後方鬆樹林的一角。僻靜、幽邃,一般人是不會到這個地方來的。自從先生公開在課堂訓斥了阿芝以後,阿芝和同學們就偷偷地到這地方來。

這是清朝同治年間,在這樣一個作繭自縛的年代裏,又在這樣一個位於神州腹地的偏僻山村,阿芝的畫,給這群純真的、智慧之花初開的孩子們帶來福音為蒙館裏平淡、刻板、枯燥、乏味的苦讀生涯,增添了幾分樂趣和活力。

白鷺畫的成功,同學們讚頌的目光,給了阿芝以無窮的力量。他堅持不懈地畫下去。學業上,他幾乎不用操多少心。這一點,外公一直是十分滿意的。他有相當的時間,可以用來畫畫兒。時間是屬於他的。隻是描紅紙,不敢再用了。外公說得對,那是公公、爸爸的血汗錢換來的啊!這一點,他是不會忘記的。

寒露過後,天漸漸有些涼意。公公咳嗽得很厲害,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齊周氏賣掉了幾十個雞蛋,請醫生給公公聽了脈,開了處方。公公準備去配藥,阿芝一聽公公要到鎮上去,附著他的耳朵,小聲說了些什麽,公公高興地點著頭。

傍晚公公回來,描紅本和筆給阿芝買來了,藥卻沒有抓,錢不夠啊!婆婆、爸爸、媽媽很生氣。這一夜,公公又是不斷地咳嗽。阿芝知道公公為了他的學習,藥都不吃了,眼淚潸潸地直淌。他用被子捂著頭,哭得很傷心。

一夜之間,阿芝似乎長大了許多,懂得了許多許多的事。他不再用描紅紙了,盡量地利用廢紙,仍然自由自在地畫。人物、花卉、禽鳥、草蟲之後,他開始畫山,畫房屋,畫星辰日月。……

他現在才發覺,房子也不盡一樣,自己家的茅屋,街市上焦老頭的店鋪,結構別致的王爺廟,各各不同。過去他沒有認真留意它們之間的區別,而今要動手畫了,他必須仔細觀察觀察。

秋風帶著寒意,陣陣地掠過。漫山遍野的楓葉,紅了,枯了,落了,撒滿了山助、田野。

稻子早已收割。田裏整齊地排列著稻茬子。路邊、田埂上的幾枝枯草,在寒風裏搖曳。

周雨若看完了學生的功課,信步跨出山門,背著手,凝視著遠處起伏蒼茫的群山。

人間路到三峰盡,

天下秋隨一葉來。

他想起了錢昭度的這首《華山》詩,低聲地吟誦著,一股寂寞惆悵的悲秋情緒湧上了心頭。國事日非,不堪回首。多少有誌之士,報國無門,浪跡江湖!昨天他接到朋友許明山的信,說憤於官場昏暗,掛印而去,隱居浙東的四明山區。其實,這樣的血性男兒,又何止許明山一人呢?為什麽天地間容納不下一個正直的人?

他心潮起伏,望著前麵被夕陽燒紅了的山巒雲霞,周雨若沉思起來。

忽然左前方小山丘的楓樹林裏,款款地走出了一條水牛,寬大的脊背上,馱著一個少年,悠然自得地朝山門走來。他的視野,隨著這少年,慢慢地在移動。到了二百步左右的地方,他發現這少年正是外孫阿芝。

阿之見外公獨自站在山門口,慌忙跳下牛背,取下掛在牛角上的書本,把牛拴到樹幹上,快步向周雨若走來,深深地一鞠躬。

周雨若已經兩個月沒有見到阿芝了,十分思念。如今他突然出現在麵前,使他百感交集。

外孫的中途輟學,早在他的預料之中,因為齊家實在太窮困。但是,隻上了短短半年的學,就不上了,他為外孫感到十分惋惜。

“年景不好,阿芝他爸租的幾畝田,連種子都收不回來。阿芝弟弟剛出生幾個月,家裏好幾次都揭不開鍋。”齊周氏為了阿芝的輟學,又回到了娘家,坐在半年前同父親商量阿芝上學的那間書房裏,偷偷地流著淚,“這孩子實在可惜,家裏商量了好幾次,沒辦法,隻好這樣了。”

周雨若愁容滿臉,靜默地聽著。

“你們的困難,我也知道。我是鞭長莫及啊:教蒙館幾個錢,夠什麽?還不夠你媽媽吃幾劑藥。”周雨若長歎了一聲說:“這孩子聰明過人,天分高,可惜出生在這樣的社會!”

齊周氏默默地啜泣著。周雨若不忍看下去,把臉轉過去,屋內陷入在沉寂、苦悶之中。

“罷,罷,罷,還是糊口要緊,讀那麽多的書有什麽用?我就是例子。”周雨若淒然一笑,“將來有可能,讓孩子學點手藝,養活自己,是第一要緊的啊!”

阿芝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這麽早讓他輟學。晚飯後,媽媽把他叫到屋裏,把這不得已的決定告訴他時,他哇哇地大哭了一場。公公含著淚,左勸右勸,他才上床,又躲在被窩裏偷偷地飲泣著。

熱鬧的、有節奏的蒙館生活;外公讀《千家詩》到興奮得意之處的神態;畫雷公神像的難忘情景;廟後鬆樹叢中的快樂小天地;……這一切一切,一一展現在眼前,好象是昨天發生的一樣。然而這,切都要結束了,他是多麽依戀和痛苦。

下弦月的清輝,透過窗上的小孔,斑斕地傾瀉在屋裏、床上。他看著,想著。知道這一切已經不可挽回了。

他體諒爸爸、媽媽的處境。家裏又增加了一個弟弟。地裏收成不好,體衰年老的公公和爸爸不得不到外麵去打短工;媽媽、婆婆裏裏外外,操持這個家,累得喘不過氣,直不起腰。他感到自己長大了,應該幹些活,分擔家裏的負擔與優愁。想到這裏,他倒平靜了下來。

他轉過身子,原來公公也沒有睡,仰靠著,不斷地抽著煙,煙袋鍋上的火星,隨著他一吸一吐明滅著。

第二天,他起得格外早,雖然眼睛有些浮腫,但是他還象平時一樣,這是他決心這樣做的,盡管他自己內心痛苦極了,但不能為難分公、婆婆和爸爸、媽媽。

他悄聲地附著媽媽的耳朵:

“媽媽,我都知道了,你不要難過,我不上學了,幫家裏幹活。”

齊周氏忍不住嗚咽起來。阿芝本來是強忍著痛苦,見媽媽這樣傷心,自己的淚水也淌個不住。

他吃不下飯,跟著公公,踏上去王爺廟的路,去向先生——他敬重的外公告別。

從齊家到王爺廟隻有三裏路,可是今天好象特別遠。春天’上學時,路邊青翠的柳枝,到處盛開著的豔麗的野花,如今都枯黃凋落了,西風一吹,紛紛揚揚的。廟內庭院中的芍藥,隻剩下搖曳著的軀幹,葉片被剝落得幹幹淨淨。

山門裏,同學們突然看見阿芝來了,都遠遠地迎上前來,依戀地、深情地注視著他。阿芝點點頭,也不說一句話。

“親家,也隻好這樣了。”周雨若扶著齊十爺進了屋子,落了座。“阿芝很聰明。當初也隻是讓他識幾個字,記記帳,目的已經達到了。寫個信,記個帳,他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微笑地注視一下阿芝,想盡量把氣氛搞得輕鬆一點。他擔心這件事給阿芝的思想壓力太大,寬慰地說;

“這世道,書讀多了,有什麽用?仕途不是我輩的去所,至多是我的這個出路。”他搖搖頭,苦笑著。

“阿芝很懂事,媽媽同他一說,他就同意了。”齊十爺說。

“這很好。人窮誌不窮。人生在世要有骨氣,有誌向。不在學堂,靠著自學而成就一番事業的,曆史上有的是。”周雨若侃侃而談。“有時間,你看著蘇軾的《留侯論》,那裏麵講的不無道理。”

說著,周雨若站了起來,走到書架前,拿出一本焦黃了的線裝書,遞給阿芝;

“這是一部《論語》。古人說,半部《論語》治天下,這不無誇張之處;但書中許多精辟的見解是十分寶貴的。下學期本來就要學這部書了,你有信心、有興趣,拿去慢慢地讀。有了前一段的基礎,讀這就容易多了。”頓了一下,他又接著說:“有不理解的地方,隨時可以來找我。”

阿芝一生中唯一的、極為短暫而難以忘懷的讀書生活,就這樣結束了。

他是一個自尊心、自信心很強的孩子。在短短的時間裏,他能很快地從痛苦與迷惘之中擺脫出來,恢複了心理上的平衡。

阿芝開始承擔力所能及的勞動。挑水、砍柴、放牛、照看弟弟,他樣樣都幹,而且,婆婆、媽媽很快地發現,這孩子幹起事來,專心致誌,幹一件,就幹好它,幹完它。

他認為外公講的道理是對的。讀書不隻是在蒙館裏,在什麽地方都可以學習,也應該學習。自己畫畫,誰教他呢?不都是自己擠時間學的嗎?

秋天裏,地裏的農活不多,他就每天到村邊、山頭去放牛。牛角上掛著他心愛的書本。牛慢慢地踱著,吃著草,他就取下書本,躲在向陽處的稻草垛裏,對著秋天的陽光,拿出外公給他的《論語》,細細地讀起來。

他靠著過去幾個月讀《千家詩》、《百家姓》的基礎,加上他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居然能理解文中內容的十之七、八。不過,遇到典故之類,那就難了。他就記上記號,積累起來,到一定時候,再去請教外公。

周雨若見是阿芝,愁雲為之一掃,高興地把他領進了居室。

周雨若沏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遞到阿芝麵前,關切地說:

“先喝喝,暖暖身子。”

“不冷,一點也不冷。”阿芝感激地說。

“《論語》看了嗎?有什麽困難?”

“快看完了。就是有些地方不明白。”阿芝取出了一本手抄本,小心翼翼地翻著,走到周雨若麵前,恭恭敬敬地指著書上一段說:“《子罕篇》上說‘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這四句是什麽意思?”

“這是孔夫子倡導的治學態度。‘毋意’,就是不任私意;‘毋必’是不武斷;‘毋固’,不固執;‘毋我’,不自以為是。”周麗若認真地解說著,“在學習上,他認為三人行,必有我師,所以提倡‘學而不厭’、‘不恥下問’。學問,學問,都是從問中學得的。屠戶、販夫、村姑,都有知識,都是我們學習的對象。因此,要學得一點知識,就要不恥下問。”

阿芝靜靜地聽著,不時點點頭。忽然,他好象又想起了什麽:

“《顏淵篇》上有一句:‘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可是現在的情況不是這樣。我看百姓窮得吃不上飯,住不上房,當官的,卻吃的好,住的好,這不是有背於聖教嗎?”

周雨若一驚,暗暗稱奇。他想不到短短幾個月,阿芝竟學習得這樣好,鑽研得這樣深,提出了這樣一個嚴肅的、尖銳的問題。

他沒有馬上作答,呷了一口茶,緩緩地歎了一聲:“有背於聖教的事多了,不然國家何至於走到這地步。”

“官吏不都是孔門的弟子嗎?聖人說的為什麽弟子不照著去做?”阿芝又問了一句。

“孔門的叛逆多得很!宋季以下,講儒學,從朱熹開始。不過,這些人表麵上儼然正人君子,背地裏男盜女娼,橫行鄉裏,欺壓百姓,殘害朋比,中飽私囊,哪一件不是孔門的嫡傳幹的!可是,又都打著聖賢的牌子去治人。”

周雨若說到激憤處,站了起來,來回踱著說:

“書不可不讀,讀了要深明大義,要正直。讀了書,去殘害百姓,不如不讀書。”

阿芝見到外公的情緒很不好,趕快拿出借的那本《論語》說:“外公,這一本還你,我自己抄了一本。”

“你抄了一本?給我看看。”驚奇地看著那本手抄的、裝訂得端端正正的《論語》,周雨若高興地說:“字寫得不錯啊,還在練字嗎?”

“天天練。反正有空時,就寫幾頁。上山放牛,就在地上寫。”

周雨若讚許地點點頭:“好,學習就要持之以恒,積以時日,大有進益。你還畫畫嗎?”他忽然想了起來。

阿芝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小聲地說:

“還畫,天天畫,改不了的習慣了。“

“練練也好,或許將來有出息。”外公若有所思地說:“聽說過王冕嗎?宋代人,也是個窮孩子,放牛的,同你一樣,天天畫,終於成就為一代畫師。”

“聽說過。”阿芝興奮地抬起了頭,眼睛裏放射出異彩,他簡直不敢相信外公會這樣肯定他的畫畫。

到了掌燈時分,阿芝回到了家。今天他十分高興。外公不但回答了他許多學習上的疑難問題,而且教給了他許多做人的道理。

晚飯後,他同平常一樣,取出本子,就著豆大的燈光,開始看書,寫字了。自從輟學以後,他一天也沒有中斷過。

爺爺很疼愛他,勻了幾個銅板,又給他購買了大字本子、筆和墨。

阿芝經過了這段學習上的變故,更懂事了。他知道本子來之不易。寫大字時,精心地一筆一畫地寫,從不馬虎。

為了節省大字本,他想了一個辦法,上山采集了一些紅土,製成紅墨汁,先在紙上寫一遍紅色的大字。第二遍才用黑墨汁寫;然後,又將本子翻過來,在反麵上又寫一遍。這樣,一個本子,可以當三個本子用。

他雖然還是個孩子,但已知道了生活是多麽的艱難;勤儉是多麽的寶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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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4年01月04日,歸檔到目錄現代名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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