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直有個排名

Feb19


  文|王琛
  
  一
  
  當你要說一點什麽東西卻沒想好怎麽開頭,通常可以先談談天氣。七月,北京下著連綿的雨,我出門不多,又懶得買傘,有一個晚上終於被雨困住。當時我從超市出來,提著兩桶可樂,風呼啦啦吹過來,雨就跟著下來了,然後是幾道閃電。雨點很大,打到可樂瓶上都發響,我以為我跑得快,但剛一衝刺,就掉了一隻拖鞋。我拎著可樂,單腳跳回去,借著遠處打來的車燈,找到拖鞋。小區裏的行人發出叫喊,慌亂裏帶著一點受虐者的賤賤的興奮。我看到路邊一處房簷,躲了進去。路上轉眼就積了水,雨轉瞬更大,打在地上起了泡。在房簷下,看著觸手可及的雨,我兩手空空,和兩桶可樂並排站在一起,就像站在了世界之外的某處,我想雨快停,又想雨不停。
  
  正是這時,王瑞鑫發來短信。他就說了一句話:你最近在幹什麽?
  
  王瑞鑫是我高中的同學,嚴格說是校友,我們同級不同班,畢業以後,總共就見過三兩回。從零散的消息裏,我知道他也在北京。我收起手機,沒回他——我們已經幾年沒見,我不知道應該回答得具體一點,還是敷衍一點。印象裏他是個熱情的人,他鄉遇故知,我們可能會討論到見麵喝一杯這種有些儀式感的事情。對此我有顧慮——時間自有其威力,舊朋友見麵,相談甚歡的情況很少,更常見的是,在飯桌上,每個人顧左右而言他,一席飯吃完,就此成了路人。
  
  雨下了十幾二十分鍾。回到家,我想了想,回複他:我來北京了,在一個叫常營的地方。他有點興奮,連發來幾條信息,說了他的情況,他住在西紅門,在一個建築公司上班。最後一條信息是個問句: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多年不聯係的人,通常不會這麽提問。但王瑞鑫很多年前就這樣。我放了心,就撥了他的電話,我們閑扯幾句,約定第二天下午見麵。電話裏他還說,剛寫完一部長篇小說。掛了電話,我就收到他的郵件,打開文檔,看了開頭,拉到末頁,字數顯示是14萬。
  
  二
  
  2006年,我在高三的自習課上第一次見到王瑞鑫。當時是晚上,一排排燈管辛苦地打在教室上空,小部分人悉悉索索,大部分人埋頭做題,整個世界安詳無聊。一個學生推開教室門,快步走上講台,拿黑板擦敲了一下講桌,用普通話說:“打擾一下。”學生們抬起頭,講台上的人緊張又鄭重,語速快,十幾秒的時間說了一堆話,大意是傳達一個通知,影評班的上課時間安排之類。說完他快步走下講台,推門而出。
  
  影評班是藝考班的一種,那一年作為新事物出現。經過老師幾番動員,高三每個班都有幾個人報名,組成臨時的影評班,學一些影視理論的課程,高考前參加藝術考試。在本縣,藝術大都作為工具而存在,是升學路徑之一種,學生用來謀取一所大學,學校則謀取更高的升學率。加入影評班的學生,自然也大都學業吃力,甚至升學無望。王瑞鑫是個例外,他的加入帶有更多熱愛藝術的成分,因為成績本就不錯,也就成了影評班的班長。當時大家沒有手機,影評班的學生星散在全校二十多個高考班裏,王瑞鑫就挨個教室走一遍,傳達上課通知。
  
  第一次出現後又過幾天,還是一個晚自習,王瑞鑫再次推開教室門,走上講台,拿起黑板擦,說:“打擾一下。”
  
  眾人認出了他,畫麵重演帶來喜劇效果,教室裏哄然笑起來。王瑞鑫卻不笑,像個播報員,語速仍舊快,像上次一樣,說了一堆話,中間沒逗號,說完推門而去。到第三次在教室出現,王瑞鑫還沒走上講台,教室裏就哄笑了。此後一兩個月的晚自習課,他總是隔三差五地溜進每間高三的教室,走上講台,輕車熟路,提供隱秘的歡騰,隨後消失在夜色裏。
  
  在本縣,父輩們總是充滿靈感,他們盡其所能,仿佛隻為了讓我們早早明白,萬事萬物都該劃分等級。高一入校,以中考成績從高到低,班級就分成了三類:實驗班、重點班、普通班。蘋果在超市裏上架時,遭遇也差不多。師長們樂於描述世界的殘酷,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之類說辭,總之,人生擁有超市一般的秩序,唯一的秘訣就是玩命做題,別無他法。
  
  我的問題是隻在體育課上興奮,結果自然成為學業上的邊緣分子。邊緣分子們的特征之一,就是在自習課上無所事事悉悉索索,熱愛晚自習的停電,期待學校發生爆炸,擁抱一切打破平靜的事物。我們歡迎王瑞鑫,像蘋果歡迎一條蟲子。我記住了他。
  
  但和他真正認識已經是畢業前後。大概是填報誌願時,或者更晚,在學校門口,一個朋友拉住我倆,熱情地作了介紹,傳遞出的大概意思是,啊,大家都是文人,早該認識。王瑞鑫靠牆站著,對我點頭笑,說他看過我的博客。我笑著回應他,以示相見恨晚之意。
  
  那時我已經開始寫QQ空間,並在學校擁有一些固定讀者,具體數量未知,但想來不超過二十個。我筆耕不輟,更新速度比模擬考試更頻繁,看著邊緣分子們熱情洋溢的評論,我覺得,我大概已經進入文壇。自習課上,我鋪開本該演算立體幾何的草稿紙,寫下標題,列出提綱,周末去了網吧,坐一個下午,對著提綱,文思泉湧。我到底寫了些什麽?翻來覆去,大概就是一句話,上學真是一件無聊透頂的事情。我隻局限在短篇,後來才知道,王瑞鑫那時已經寫了超過十萬字的一個長篇。少年們體力不太行,我的最高紀錄是寫五千字。對於能寫出十萬字的人,我充滿敬畏。
  
  三
  
  第二天下午,天還是陰的,我坐了地鐵,換乘二十多站,如約到了西紅門。王瑞鑫在出口的商場裏等我。他的樣子沒什麽變化,好像更高了,一米八三,仍然瘦,戴眼鏡,穿一件T恤,下擺塞進了褲腰,腰帶崩得緊,牛仔褲下麵是一雙皮鞋。我們買了兩瓶綠茶,走出商場。商場外是幾個工地,王瑞鑫的辦公室在其中一個。影評班沒讀下去,藝考失敗,他繼續複讀,大學考了土木工程,去了沈陽,畢業來了北京一家建築公司,跟著工程,換了兩個工地,負責項目投標。
  
  工地由藍色的預製板包圍著,我們沿著小路走進去,鑽進藍色板房,像蟲子鑽進蘋果。辦公室是臨時建築,踩在樓梯上噔噔作響。走進一間會議室,王瑞鑫關了門,我們麵對麵坐下,擰開綠茶,聊起天來。他鄭重地說,自己這幾年變化很大,人生快規劃清楚了。
  
  結婚是他規劃中重要的一步,上個月他訂了婚。“老婆是東北的,她懂我的小說,也能給我提出意見,有些地方我寫的不合適,她看了,也能改一下,改得還不錯,她還把我的小說拿給她爸爸看。現在我們異地,周末我就坐火車過去,我挺喜歡去他們家。周五晚上我坐火車,十點多上車,睡一覺,第二天上午到沈陽,星期天晚上坐車回來,周一接著上班。就是路費比較貴,來回四百多塊。”
  
  他直視著我,講他的規劃,“異地太累了,北京又不好呆,正好她要讀博士,我也支持她,我們找了宜昌的學校,準備過去定居。不過,錢還有點緊張,現在這個公司雖然無聊,但是工資還行,主要是年終獎,有四五萬,我能攢下錢來,準備幹到年底辭職,拿了錢再走。”
  
  他告訴我,投標工作很累,他全國到處跑,去過了十幾二十個城市出差,但去年有幾個月,他仍然完成了最新的小說。那幾個月,晚上忙完工作,他先睡一會兒,起來洗個澡,趴在桌前寫四個小時,天亮前才睡,一晚上寫兩千字,有了現在的長篇。最近幾個月,他一直在投稿,但回音杳杳,新近認識一個出版社編輯,吃過了飯,但也是一拖再拖,沒給他準話,這讓他心煩,也有些不安。他覺得不能再等,理由是距離三十歲沒剩幾年時間了。
  
  “出版了小說幹什麽?”我問他。
  
  “當個作家吧。我覺得應該會有機會。名氣很重要。小說不能不出,我一直要出的。但是編輯一直拖著,我覺得沒信心了。編輯其實賺錢很少,一本書,提成也就幾千塊錢,我最近想請他吃個飯,我想幹脆我給他幾千塊錢,幫我快點出了。你那邊有什麽資源嗎?”他說話時坐著不動,有時看看窗外,更多時候直視我,語速仍然很快,最後問我:“你怎麽規劃的,要留在北京嗎?”
  
  這個問題我答不了。我沒什麽規劃,也不知道會不會留在北京,但我不願敷衍他,想給他個確切的答案,但想了幾下,又給不出來,就喝口水,搖搖頭說:“我還沒想清楚,也不知道接下來幹什麽。”他笑了起來,又立即收住笑容,好像怕傷害到我,沉吟一下,說:“你想過結婚的事情沒?我以前不知道。但是想到結婚以後,我整個人就變清楚了,以前我和我媽關係不好,你知道的,但是有了女朋友,準備結婚了,關係固定下來,很多事情都利索了。我以前和我媽沒法交流,現在多了個女人,反而容易溝通了。女人和女人就是好溝通,一件事情,我說怎麽都說不清楚,她們就能解決。她們關係也不錯。我覺得好。真的好。”
  
  他眼裏有神采,自己笑了兩聲,好像肯定了自己,又好像在自嘲。他連說了一堆話,我感受到他的愉悅,為他高興,覺得應該說些什麽,但仍無從開口,我好像噎住,隻能回應他一個笑。他得到回應,繼續講:“我最近戒煙了,也戒酒了,為了生孩子。我們想十月要孩子。有陣子我抽煙很多,有癮了,不過說戒就戒了。什麽事情都好說,我覺得規劃得都很清楚。就是小說是個變數,我辭職了可能也去讀書,不過還沒想清楚,但是小說得出。”
  
  我們又聊起高中。他談到不久前參加的一次同學聚餐,班主任先入座了,一個同學第二個坐過去,鄭重表示自己是班幹部,所以應該坐在老師旁邊。說到這,王瑞鑫笑起來,少有地麵露鄙夷,“你說是不是有病,都這麽多年了,不知道他們腦子裏想的是什麽。我大學裏也進學生會了,但我沒變成他們那樣,我就是無聊,想玩,最後覺得真沒意思。反正我沒變得惡心。但也有點幫助,我經常主持點什麽,練了口才,我可以對著一屋子裏一直說,所以現在讓我來做投標,其實投標大部分沒真事兒,一半一半吧,很多工程都打招呼了,我就是去做做樣子。但是話說回來,北京已經算是好的了,可能是全國最好的。”
  
  臨去吃飯前,我們聊到以前的同學。我們各有十幾個同學在北京,但大都不怎麽聯係。我不以為意,總結說:“就隻是同學而已,當年不小心坐在一個教室裏,後來不小心都來了北京,其實根本沒多少話說,沒聯係就對了。”
  
  但王瑞鑫沒接我的話,他往空氣裏看了一眼,說:“因為都很忙吧,不容易,都忙著好好混,想混好。”
  
  要好好混,要混好——在本縣,父輩師長早就要求,我們應該這樣期許自己。混得好的標準不一而足,但能去了大城市,大體上就是混得好的標準之一。有一天,我的班主任打印了一篇網帖,在自習課上一字一句讀完。那帖子當時在網上傳播甚廣,標題是“我奮鬥了十八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班主任讀得激動,勸慰眾生,同學們努力吧奮鬥吧,往高處去,去城市,去上海,去北京。
  
  每隔一段時間,我都夢見考試,整張試卷不會做,徒然驚醒。畢業早就過去了,但考試看起來從沒結束。以前是在教室裏做題,現在是努力地“混”。本縣的經驗告訴我們,人生一直有個排名,就像每次考試的成績,天道酬勤,北京到底意味著什麽?大概就是排名領先的某種元素。
  
  多年過去,有些人終於到了城市。其中一個是我的同桌,為了找工作,他畢業前又運動又節食,從二百多斤減到一百多斤,得償所願,進了國企,解決了戶口,第二個目標是找個老婆,舉案齊眉,安居樂業。畢業時,我同桌在同學錄上給人簽名,理想一欄填著:給日月填詞,給星辰寫歌。但現在,我提到這茬,他卻不太願意接話,隻是坐在沙發裏說,客戶太煩了,像蛆蟲一樣,排著隊,往我身上爬。
  
  四
  
  在西紅門地鐵站附近,我們吃了飯,王瑞鑫晚上要出差,回宿舍換衣服。為了節約房租,他住在職工宿舍,一百平米出頭的房子,住了十五個人,走進去,大學宿舍的味道迎麵而來,我覺得有些陌生,但坐了一會兒,又覺得一切都對。王瑞鑫的床鋪靠窗,他跟我介紹,他的床位最好,不僅獨占了一麵窗,還有兩個床頭櫃可用。我在屋裏走來走去,偶爾踩到扔在地上的襪子。
  
  王瑞鑫收拾了背包,擦了擦皮鞋,把T恤掖進腰帶,對著鏡子整了整頭發,提了兩袋項目宣傳冊,隨後出門。我們穿過馬路,又穿過一個小區,進了西紅門地鐵站。在地鐵裏,我們又談到他的小說。見麵前,我草草瀏覽,小說標題是《我渡》從大學時期寫起,文章的主角叫王睿,仍帶著半自傳色彩,去年寫完,今年五月改了一遍。他告訴我,覺得不行,還要再改。
  
  “無論如何我得抓緊把小說出版了。”分手前,王瑞鑫又念叨一遍。
  
  “如果一直出版不了呢?”我問他。
  
  “得有個結果,不然我就沒信心了。”
  
  地鐵不停往前走,一站接一站,車門打開,車門關上,像中學裏一節又一節的課,上課鈴接著下課鈴。萬事似乎都得有個確切的結果,讓人聽見,讓人看到,自己才能走下去,好比一張試卷做完了,總要看個得分。
  
  在北京南站,王瑞鑫下了車,去坐高鐵。我們約好過段時間再談小說。地鐵車門打開又關上,隔著玻璃,我們擺手告別。
  
  此後幾天,北京沒怎麽下雨。天又悶熱了,小區上空回蕩著蟬鳴。我路過躲雨的房簷,想起了接到王瑞鑫短信的那個雨天。在北京,我們有十幾個同學,當年恰好坐在一個教室裏,現在恰好來了北京。但是大家少有聯係。我覺得不聯係是對的,又覺得哪裏不對,就像我躲在房簷下,希望雨趕快停,又想雨一直下個沒完。按照本縣古往今來的原則,大雨再怎麽滂沱,人也該撐著傘,一直往前走。可我又想,倒不如找到世界之外的某處,隻和兩桶可樂站在一起,不發一言,隻聽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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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8年02月19日,歸檔到目錄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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