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遠的喝粥記憶

Jan08

文/愚公

(1)

粥分兩種,稀粥或稠粥,古已有之,鬲就是古人專門用來煮粥的炊具。稠粥古名為饘,介於稀粥和幹飯之間,是為尋常百姓的主食。過去北方農村冬天大多吃兩頓飯,早上煮一鍋稠粥,吃剩下的盛放泥盆裏,放在炕頭再蓋上棉墊子,晚上吃時不必加熱,完全符合低碳的要求。現在星羅棋布於大街小巷的粥店,主要經營的是稀粥,花樣繁多,目不應暇。請朋友喝粥,這在過去是不能想象的。在漫長的曆史時期,喝稀粥基本上是迫不得已或作為大餐的補充。數九寒天,窮苦人家搜尋倉底,勉強喝碗“臘八粥”;饑荒來臨,官府或慈善大戶免費提供“大鍋粥”,也就是保證饑民不被立即餓死而已,那粥的質量可想而知。西晉的那位白癡皇帝留下一句名言:怎麽還能餓死人,他們為什麽不喝肉粥?大鍋粥裏絕不會有肉,有買肉的錢就做大米幹飯了。

在本人關於喝粥的的深刻印象中,什麽牛奶燕麥粥、黑米蓮子粥等都不足掛齒,唯有玉米麵粥獨占鼇頭,每到粥店都不禁想起。

玉米麵粥的名稱是我杜撰的,其實不夠粥的資格,更貼近漿糊,當年的百姓稱其為“糊塗”。這顯然是鞍山的土話,外地人叫什麽待考,反正全國絕大多數人都曾以這種近似稀粥的流體度命無疑,可能叫法各異。

印第安人對人類的貢獻大矣,馬鈴薯拯救了歐洲,玉米麵恩澤華夏。

玉米麵粥或曰“糊塗”的做法極其簡單:將事先調好的玉米麵糊糊倒入開水中轉迅即成,如果在開水中加少許食鹽則味道更好。水量和玉米麵量都是確定的,每個人的喝量也約定俗成,大致是每人兩小碗,以鹹菜佐餐。如果因火大而在鍋底存有幹貨,一般都由老弱者獨享,旁人不得染指。為此,我的兩個妹妹曾恨得咬牙切齒。沒辦法,小弟五歲了牙齒還沒出齊,明顯是營養不良嘛;兩個妹妹也不大,還沒懂事呀。

一日外祖父進城,母親以大米飯款待,老人家在八仙桌上才吃了兩口就抹起了眼淚。其實也沒啥,也就是外祖父與父親共享一盒大米飯,我們四個小孩子在炕桌上哧溜哧溜地喝“糊塗”,母親要最後用餐,一般是剩多少算多少。這是那個年代絕大多數人家過的日子,談不上溫飽,能維持個水飽吧,還有連玉米麵“糊塗”也難乎為繼的人家哪。

當天半夜,大舅在外祖父的督促下從南台鄉下送來了四十斤玉米麵。那個年月交通不方便,可憐舅父光顧著急,竟坐過了站,隻好扛著糧袋從靈山火車站翻過小北山趕到立山太平村。

其實,舅父家的日子也就是比我們稍好一點,饑荒年月農村畢竟比城裏多些活路,但我那八個表弟、表妹的肚皮也足夠老人家們操心的了。

那金光閃爍的四十斤玉米麵拯救了我們全家,盡管“糊塗”還要堅持喝下去,但炮製時玉米麵和水的比例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小弟的門牙也終於出齊。有一段時期,連“瓜菜代”的最高指示都無法落實,許多人家將泡過的楊樹嫩葉摻進玉米麵做成食品,或者加工柞樹葉為食,美其名曰:澱粉。這些東東救人又害人,主要問題還不是難以下咽,而是排泄困難。經常聽到小孩在廁所裏嚎叫,沒有父母幫忙根本就提不上褲子。至於廁所裏解困的具體步驟就不敲了吧,有礙觀瞻,還可能被憤青認為是惡毒攻擊那個無比美好的時代。我們家從未吃過上述代食品,在聽到鄰居家同伴在廁所哀嚎時,不禁麵麵相覷,對親人的感激刻骨銘心。

隻能是認命了,外祖父,舅父都很早就去世了,外祖父去世時中國百姓仍舊是以喝稀粥度日;舅父總算是趕上了溫飽。彈指間半個世紀過去了,每提及當年的情景,表弟、表妹都不禁感慨萬分,年邁的舅母還是要落淚。

“三年自然災害”後,劉少奇倡導的三自一包開始發揮作用,城裏喝玉米麵“糊塗”的人家逐漸減少,每天喝三頓玉米麵“糊塗”的人家幾乎絕跡。相比之下,農村的複蘇要滯後於城市,特別是那些吃返銷糧的地區形勢仍不容樂觀,稀粥仍是每日三餐或兩餐的主角。

1968——1970年,我在蓋縣山區當知青,果然是“接受貧下中農在教育很有必要”,深刻領會到喝稀粥的偉大現實意義和深遠曆史意義。

我一直認為,稀粥是人類的偉大發明之一,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人類文明的延續。當時蓋縣農村的勞動力每年的定量是360斤毛糧,如果敞開肚皮吃玉米麵餅子,恐怕僅能維持半年。怎麽辦?喝稀粥呀!將玉米加工成小碴子,再熬成光可鑒人的碴子粥,你就敞開肚皮喝吧。

知青下鄉的第一年由政府供應每人每月45斤成品糧,基本避免了喝粥稀的命運,引起廣大社員的羨慕。第二年就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了,喝稀粥比賽正式開始。說是比賽毫不誇張,都是年輕人,勞動量又大,喝起粥來好像沒有限量,每次開飯時都把大鐵鍋刮的山響。知青炊事員麵對饑民的抗議胸有成竹:“你有肚子我有瓢,滿不過下次做飯再多加兩瓢涼水” 。   

(2)

下午出門打醬油,恰遇一拾荒者端坐於馬路牙子上用餐。這位賢弟衣冠不整,晚餐卻說得過去:兩瓶雪花幹啤,一個盒飯,身旁編織袋裏放著垃圾箱中搜尋到的雜物——空飲料瓶及廢紙盒子。他的口袋裏是否還有手機不得而知,僅這兩袋廢品與啤酒的組合,就足以叫我沉思良久,回味沒齒難忘的喝稀粥生涯。秋風蕭瑟,到底是換了人間,今天拾荒者的平常晚餐勝於當年百姓隆重推出的年夜飯,年輕人又怎能理解“懸河粥話”中敘述的情景。豈止年輕人,即使是同齡人對喝稀粥的過去也都淡忘了。列寧說過“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其實想背叛的人不多,盛夏時節人們更關心的是避暑,誰能想到烤火。

考慮到年輕人對拙作的理解困難,這裏需要做一些解釋。做“糊塗”時水量和玉米麵量是確定的,不確定不行呀,糧食定量供應,這次放多了玉米麵,下次就要多喝水了。有的月份家裏來了客人,隻能是寅吃卯糧,到月底就狼狽了,有錢也沒用,買糧是要糧食供應證或糧票的。那時候我們家每次做飯之前都是稱量的,而且要留有餘地,粗枝大葉不行,粗枝大葉往往搞錯。有一個月就搞錯了,到月底彈盡糧絕,要第二天才能去糧店買糧。無可奈何,家父燉了一鍋白菜葉,再用掃炕笤帚把麵帶的裏麵徹底打掃一番,搜刮出的一捧麵粉撒進了滾開的大鐵鍋。用餐時父親滿臉堆笑,一再申明味道不錯。我是長子,知道自己的責任,硬著頭皮吃了一碗。

俗話說良心喪於困境,有的女人趁男人上班不在家時偷偷烙餅吃,作案敗露後鬧得離婚。我的一個同學家七口人,除了父母外,五個孩子均單獨開夥,每人一袋玉米麵,上學時在麵上留有記號,以免被盜。這位同學在麵上寫的是“麵”字,放學後卻變成了“而”字,破案過程中引起了劇烈爭執,一剪子插在了大哥的腿上。鄰居家哥兒三個都參加了工作,每人的午飯是兩個小菜餅——“糊塗”不便攜帶。一天早飯後,老二公然趁其兄不備,搶了四個餅子跳窗而逃。好在他家住的是一樓,最嚴重的後果也不過是老大餓一頓而已。

喝稀粥的年代,鄰裏之間遠比現在熟識,兩家、三家一個廚房,所以能常聞廁所裏孩子們的哀嚎。依現在的居住條件,老死不相往來,十年隔壁未必能說上十句話。居住條件今非昔比,融洽的鄰裏關係卻蕩然無存。

人不能沒有理想,有夢不覺人生寒。當時的理想很具體,就是盼著每天下午最後一節課的下課鈴快響,趕快回家喝“糊塗”,把肚子喝鼓後的感覺好極了。有時幻想,什麽時候窩頭能隨便吃,那東東金光燦爛,可愛極了,想著想著就不好意思了,想入非非嘛。

喝“糊塗”畢竟是生活對肚皮的敷衍,去兩趟廁所後又饑腸轆轆,還得另想高招。小孩子能有什麽高招,先是將院裏的榆樹皮扒光。榆樹皮性粘,少異味,進出順暢,遠勝柞樹葉磨成的“澱粉”。可惜榆樹太少,很快全軍覆沒。下一個目標是桃樹,桃樹從皮到葉無一是處,唯桃尚可。那是“看桃”,小時可食,長大了就是一層皮包著個大核,味亦大變,不堪入口。桃樹雖多,難擋惡鬼,三年過後盡玩完。饑荒開始就有人打楊樹嫩葉的主意,用開水焯,冷水泡,最終還是去除不了苦味,誰吃誰難受。楊樹的花穗卻不苦,略帶一點甜,自然不會被忽略。楊樹花穗土名叫“楊樹狗子”,每到四月上旬綴滿枝頭,中旬脫落。采集“楊樹狗子”太危險,主要是楊樹枝性脆,搞不好就摔個鼻青臉腫。一次我們幾個同學正在楊樹上美餐,見到老師來了手足無措。那時的紀律很嚴,上樹、下河都嚴重違反了校規。想不到老師的態度竟史無前例的和藹,慢聲細語地囑咐我們:“不要怕,慢慢下來”。當我們滿懷欣喜地落地後,老師卻勃然大怒,“再發現一次就找家長”,這是極其嚴重的警告了。

四十年後,我們幾個同學請老師吃飯,席間回憶起這段往事,表達了埋藏了幾十年的感激之情——他老人家當年是為我們的安全擔心呀。

樓院裏的掃蕩結束後,饑腸轆轆的孩子們開始向山上進軍,正是那個年代,我第一次認識到山的偉大和慷慨。山裏可吃的東東太多了,山裏紅,刺玫花果,羊奶子,芙苗根,翻苞米,槐樹花,老太太後腳跟,等等,數不勝數。這其中許多是土名,還有許多不認識的植物,不親口嚐一嚐不甘心,好在無大礙,最多惡心半天,用林副主席的話說,就是:“成績最大、最大、最大;損失最小、最小、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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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4年01月08日,歸檔到目錄人生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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