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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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本無花》
【一】
我又倚坐在老舊的木格子窗前，看那羊腸小道向密密的欄柵扭曲，看潺潺蠕動的小河唱著歌謠向未知的遠方逝去。抬頭仰望，天空依舊破碎不堪，被木格子窗框定格在千年不褪色的黑白照片，有飛鳥匆忙掠過的身影。河的彼岸就在不遠處，卻有著叫我無能為力的距離。河岸上的種種模糊不清一如六歲時殘存的記憶。
我清晰的記得在我五歲或者更小的時候，媽媽說彼岸大團大團模糊的輪廓是妖嬈的山花。媽媽還說，潔白無瑕的花瓣，能散發出清醇的香味，它們會給我們帶來幸福。我信以為真，並懷著憧憬。開始喜歡舉目凝視媽媽口中所說的山花，幻想著屬於我的幸福的摸樣。媽媽是不會騙我的，隻是彼岸的山花存在，我就會莫名的感到快活。隻是媽媽從來都拒絕帶我到彼岸看花。我很難過，媽媽耐著性子哄我，俯身輕撫我的頭發，吻我的額頭，答應給我買好多好多漂亮的裙子。然後我在盈盈的淚水中熟睡過去。
夢中，我依稀聽見山花開放的聲音，和媽媽無奈的歎息聲。
【二】
六歲那年，我被告知我是先天性色盲病患者，視力及不正常，三十米開外的東西根本無法辨認。我的世界裏隻有一片黑白，黑白的天空、黑白的大地、黑白的樹木、黑白的房子、黑白的照片······
在此之前，我無法理解幼稚園裏的夥伴們說園裏簇簇的花兒與欄杆上的氣球一樣五彩斑斕，無法理解他們拉著我的手說雨兒你穿的瓦藍裙子有淡紅色的鑲邊真好看。可是，我的世界裏隻有黑白兩色，單調得令人作嘔。
於是，我開始對這個世界感覺陌生與疑惑，甚至是彷徨若失。媽媽習慣以憐憫的目光看我，對我很好看的笑，然後轉身又開始忙碌著她無窮無盡的工作。在我的印象中，爸爸媽媽都是忙得不可開交的人，時常不在家，即使在家，也沒有空閑的時間理我。所以大多的時間裏我都是一個人倚著牆壁，透過老舊的木格子窗看沿著窗緣垂吊下來的藤蔓隨風搖晃，偶爾會看見破裂的天空中有白色的飛鳥掠過的痕跡，從木格子窗前“啪”的一聲便閃了過去，脫落的潔白羽毛從半空中慢慢飄落。
【三】
小的時候，我特別害怕孤獨。縈縈孑立時我會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所以每當爸爸媽媽外出時，成羽玄都會找上門來陪我玩。
成羽玄是我幼稚園裏的同學。他和我一樣的年齡，卻比我高出半個頭，也比我懂事得多。他有一雙棕褐色的眼睛，雙眼皮。羽玄對我特別的好，總把阿姨分發的爆米花讓給我吃，而我絲毫不懂得謙讓，抓起一把就往嘴裏塞。羽玄坐在一邊看著我吃，把將要流出來的口水拚命往肚子裏吞，卻還硬要說不要吃，很好笑的樣子。
羽玄不會讓幼稚園裏的小朋友欺負我，要是誰不識趣，他準會以拳頭相向。但倘若是我耍賴欺負了別的小朋友，羽玄會以我護短。然而羽玄並非班上最大的一個，所以他也有被打哭的時候，這時候我就和他一起哭，聲音巨大。
我對羽玄說過，我想要一個像幼稚園阿姨那樣漂亮的蝴蝶結，盡管我頭發並不長。但第二天，羽玄就給我帶來了一個十分精致的蝴蝶結，他他說他趁姐姐一不留神就偷了過來，說完了便哈哈大笑，似乎很是為他的惡作劇而得意。
我自然的對羽玄心存感激，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喊他“哥哥”的，他依然叫我雨兒，但我發覺他笑得更開心了，眼睛裏閃現出爍白的光芒。
【四】
周末。
羽玄陪我在家裏玩得正歡的時候，媽媽回來了，於是我又一次的央求媽媽帶我和羽玄一起到河邊的彼岸看山花，那裏栽種著我的幸福，我想知道它們都長成了什麽樣子。可是媽媽說，，山花還沒長大，是不允許被驚動的，等到他長大了，你才可以去看它們。我撅起小嘴，問羽玄，哥哥，那山花什麽時候才可以長大啊？
此時的羽玄卻是一臉疑惑，眼睛睜得大大的，一會兒盯著我，一會兒又盯著我的媽媽，然後他像突然間明白了什麽，回過頭來拉著我的小手，說，雨兒，等到你長大了，山花也就長大了。
幼稚園的生活還未結束，羽玄就要跟隨全家到美國定居了。自此以後，我們再也沒有機會見過麵。隨著時間的匆匆流逝，人情事故的星移鬥轉，他漸漸從我的腦海裏遛了出來，而羽玄送我的那個蝴蝶結被我置於轉角櫃的底層，偶爾無意看見了，腦海裏會依稀的想起羽玄的樣子，爍白的眼睛，而後模糊，被風沙湮沒了的樣子。
隻是，彼岸的山花一直都如此深刻的烙印在我的心底，與那點虛無的希冀一同華麗綻放，強勁無比。
【五】
2011年。
我在後院的花店裏的櫃台前靜靜地坐著，百無聊賴。時而有三三兩兩的客人走進店裏轉轉，他們中大多人都會捧著花束湊到鼻子下聞聞，隨即發出各種各樣的驚歎聲，或讚美花兒紅的似火，白的純淨，還有黃的紫的，五彩繽紛。我淡淡的笑著，安靜的任由他們評論、擺弄花束。在我的瞳孔裏，他們所讚賞歎的花兒都不過隻有黑白兩色，所以我沒有理由和他們一起評論。我僅希望，我心底彼岸的山花同樣的可以得到人們的讚歎，因為它們是我的夢，我的幸福。
傍晚時分，來了一個年輕男孩，和我差不多的年齡，一副疲倦的樣子，帶著些許的困惑。我沒有招呼他，就像我從不招呼其他的顧客一樣。男孩環顧四周，最後發現了坐在牆角櫃台的我，他直直的看著我，凜冽的目光令我窘迫，便對他擠出一點苦澀的笑。他張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到底還是閉上了嘴。
雨兒？
片刻之後，他衝著我喊。我詫異，他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雨兒，是你嗎？
男孩似乎有些緊張，更多的是驚喜，眼睛裏閃現出爍白的光芒。我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下來，怔怔的站著。
雨兒，我是成羽玄，你還記得我嗎？
年輕男孩一步一步向我走來，近了，我終於看清楚了，真的是那個眼睛會閃現出爍白的光芒的成羽玄，那個曾經處處護著我的雙眼皮男生。十二年了，他終於回來了。
我喜出望外，連忙起身給羽玄倒茶，然後羽玄拉著我說，我在門口時看到花店的名字叫“彼岸那花”，是你開的店嗎？我沉默，眼光四處尋找可以停留的地方，然後我點點頭，說，對啊，是我開的店。我的眼眶忽然酸酸熱熱的，卻努力忍住不讓淚水落下，對著他微笑，保持著自己微笑的姿勢。
羽玄顯然沒注意我悲傷的表情，他把目光從花束中收了回來，看著我，問，伯母呢？
我願意為我可以不在他麵前掉下一顆眼淚，然而我錯了。他的問題像是顆極速子彈般一下自己擊進了我的胸膛，觸動了我內心最柔軟疼痛的一處。
我瞬間淚如雨下，雙手伏在櫃台上，埋下頭不停的哭泣，不能控製自己。羽玄一下子糊塗了，驚慌失措，他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嗓音壓得低低地問，雨兒，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整理了一下情緒，抬起頭與羽玄對視，我看見了他一副擔憂心疼的樣子。
怎麽回事，告訴我好嗎？
我眼裏含著淚，點了點頭。
【六】
兩年前，爸爸駕駛著車與媽媽一起外出，在十字路口不幸出了車禍，爸爸媽媽就如此相伴走了。後來調查報告出來了說，爸爸闖了紅燈，因為他看不到交通燈的顏色，他是個完完全全的色盲，和我一樣。
說到這裏我頓了頓，抬頭看了一眼羽玄，他比我更痛。
我繼續說，一個月前，也就是我高考落榜的時候，我用爸爸媽媽留下不多的遺產開了這家花店。
生意還好嗎？羽玄問。
還可以吧，因為客人比較多，也喜歡這些花兒。
我忽然想起羽玄也是今年參加高考的，便扭過頭問，你高考考試怎麽樣？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忽然站起來，拉著我的手，說，跟我來。
我不知道羽玄在想什麽，隻是被他牽著走。我們走過早已野草叢生的羊腸路，越過褐色的密密欄柵，來到了河邊。河水嘩啦啦的從眼前流過，河麵上僅有的一條獨木橋已經殘破不堪，似乎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橋的上方有一根做扶手用的細鋼絲，在風中搖擺不定。
羽玄一手扶著我，一手抓住那根搖擺不定的細鋼絲，慢慢向前移動。我雙手緊緊抓住鋼絲跟在他後麵，很快便跨過了河流。終於，我第一次來到了我夢中的彼岸，我開始尋找我多年以來熱切盼望的山花兒，那屬於我的幸福。可我找了良久，卻隻發現大堆白花花的石頭，再就是一大片荒涼的空地，而媽媽所說的潔白美麗的山花，始終無跡可尋。
我很懊惱，便問羽玄，山花呢？
羽玄笑了笑，眼神無比的溫暖，有熟識的爍白的光芒。他伸手指了指那堆白花花的石頭。這就是山花。他說。
這就是山花？我一下子懵住了。
雨兒，你應該可以理解你媽媽的良苦用心，它是如此愛你。羽玄的臉上溫暖的笑容依舊沒有退去。
媽媽說過，這岸上的山花盛開著我的幸福和好運氣，媽媽還說，等我長大了就可以看到山花了。我用近似哭腔的語氣喃喃。
羽玄點點頭，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裏，輕輕的吻了吻我的額頭，他說，你媽媽騙了你那麽久，就是為了能讓你活得有夢想，活得快樂，你懂嗎？雨兒。
我懂，我懂。我的淚水一下子就決堤了，不停地流，停不下來。
【七】
八月十八日，媽媽的生辰。
我獨自一個人渡到了河的彼岸，即使那裏並沒有我夢中妖嬈潔白的山花，但是那裏永遠蘊藏著媽媽對我深深的愛。抵達彼岸時，卻驚奇的發現往日荒涼無比的空地上種滿了美麗潔白的花兒，就像我夢中的那般相似。
我潸然淚下，一股暖流在我心中迂回百千。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羽玄已經出現在了我的麵前，幹淨的笑容在陽光下是如此的燦爛溫暖，深邃的眼睛閃出爍白的光芒。
哥哥，我以後叫你羽，可以嗎？我輕輕的問他。
嗯。他在我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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