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愚昧卻依然美麗
Jan08
我家自高祖父起，幾代都是單傳，直到父親，才有了哥哥和我兩個兒子。自然經濟時代，鄉村人生存唯一的依賴是土地，而土地的恩養要靠人力耕作獲得,。還有，鄉村社會，雖然有國法和鄉規以及曆史傳承的倫理道德習慣調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但既是社會，就總免不了矛盾糾葛，這樣，碰上那種“民不告官不理”的事情，碰上那種“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的事情，人丁興旺的人家總多少要沾點便宜。因此，多生兒子，是那時鄉村人家巴望的福祉，而人丁衰落的人家總免不了貧弱的命運，它不僅是讓人自卑的普遍原因，也是喚起旁人憐憫的重要因由。李密曾任蜀國尚書郎，晉滅蜀後，晉武帝征他做官，他欲守節拒絕，又恐招來禍患，於是寫下了流傳千古的名篇《陳情表》宛辭。所舉理由，就是他李家門衰丁寡，家園冷寂而他必須盡孝年老體弱常在床褥的孤寡祖母。幾代單傳，到父親時居然有了兩個兒子，這無異於當下半生坎坷的人突遇命運的垂青，忽得了飛黃騰達的轉機。母親作為一個女人的人生成功感和自豪感簡直無以言表。直到我懂事以後，她還在一次次向親鄰門絮叨：她本來是隻有一個兒子的，隻因為她經常去觀音廟裏虔敬菩薩，一天夜裏，觀音老母托夢於她，說鑒於她為人善良虔誠，特意送她一個兒子，於是得夢後不久便懷上了我。一直到我上中學的時候，母親還時不時向我敘述她這個經典故事，每當這時，我總會笑著問她：“這麽說，我是觀音娘娘派來的？”母親被搶的無語，望我半晌，說：別橫牙嚼齒，當心得罪了菩薩！
我不僅是觀音菩薩破例送給母親的一個兒子，而且在家中六個孩子中排行最末，加之，我的天份表現得比一般人家孩子優異：三四歲就能拿粉筆在地上一口氣寫下百來個漢字，拉二胡六歲就能登台表演，是鄉裏遠近聞名的“神童”，父母親對我的疼愛可想而知了。說起來現在的人不會相信，在我幼年時代的鄉村，每當孩子生病，吃上幾次藥過個兩三天不見好轉，父母親人就會為孩子的生命焦慮恐慌。原因其實很簡單，那時醫院的藥物設備都十分簡陋稀缺，比如抗生素那時根本就沒聽說過。因此，鄉村的孩子，因患感冒這樣的常見病未得及時有效的治療最終轉成肺炎而死亡的情況十分常見，我記得鄰家的一個小夥伴，頭幾天都在曬穀場裏一起玩蛇抱卵，這一天突然聽見他家裏爆發出揪心裂肺的哭聲，就是因為最普通的一點感冒，讓他永遠離開了父母親人。在醫藥落後貧乏的年代，最常見的疾病也總是那樣無情地威脅著人們的生命，特別是孩子的生命。我的父親雖是個醫生，但俗謂藥到病除，沒有藥，再高超的技術也無濟於事。作為家裏的寶貝，我的生命安全，就更顯現為父慈母愛的核心所係了。當然，父母的表現是各自不同的。每當我有個頭疼腦熱，作為一家之長，作為男人，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父親總是絞盡腦汁為我處方覓藥，認真地觀察療效，隨時調整藥方，即使病情比較嚴重，他也從不表露對我生命的擔憂，我知道這不是他沒有這種擔憂，而隻是不願表露而已，他是一家的頂樑柱，他一略微鬆動，整個家就會搖晃。母親則不然，首先，他對我生命安全的擔心常常不假掩飾，比如有時我病臥在床的時候（她常說小兒愛玩，不是真有大病，決不會躺在床上），她時不時會走到床前，先觀察我一會兒，一旦她感到有什麽不對頭，便會急忙伸出手，用手指探到我的鼻孔邊，試試看我是否還在呼吸。我跟其他小孩子一樣，不知輕重，常常會出於好玩在十分嚴重的問題上搞惡作劇。當母親伸出手探試我是否還在呼吸的時候，我就用力屏住呼吸，並裝出怪異的臉相，嚇得母親帶著哭腔大聲召喚呼喊，父親應聲匆急趕來，迅速地把住我的脈搏，不一會兒，安慰母親說：沒事，吃兩劑藥就會好的。母親並非不相信醫藥，並非不相信父親的醫術，但她與當時鄉村的大多數農民一樣，還相信在塵間之外存在著一種冥冥中的力量，而塵間人們的生老病死吉凶禍福與這種冥力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甚至完全被它們掌控。因之，每當我生病，她也全身心地以基於她的這種信仰的特殊方式給我“精心治療”。比如，她會仔細地詢問我生病之前的這幾去過什麽地方玩？如果說出去過的幾個地方有哪個讓她懷疑我可能在那裏“丟失”，母親便會於當日晚上（白天無效）打著杉皮火把，邁著一雙小腳，穿越彎彎曲曲的田埂，走過坎坷凹凸的山路，去到我玩過的那個地方，一邊呼喚著我的小名，一邊從地下隨手揀起一塊石子裝進衣口袋裏，不停地叫著“崽啊，跟我回去啊，崽啊，跟我回去啊”，操原路回到家裏，然後走到床前，口裏不住地叨念著什麽，將撿來的的石子小心地放到我的枕頭下麵，然後朝我的臉吹一口氣，說一聲“好了，沒事了！”有時我生病，母親會從臨近的農民家裏借來一隻雄雞（我家靠父親工資生活，糧食按定量去糧站購買，所以不養畜禽），在我躺臥的床前，用手抓著雄雞的兩隻翅膀，一邊用雄雞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半晌，突然一跺腳，叫一聲“殺”，便用指甲用力一掐雄雞的紅冠，擠出些許雞血，用手指蘸著塗抹在我的額頭上,然後，拿一把剪刀掛在帳鉤上，說是能夠辟邪，然後將蚊帳放下，自己拿張小凳子在床前坐下來，默默地守護在我的身邊。在父母帶著我外出的時候，比如大年過後往親戚家拜年，母親總是要在為我換上新衣服後，走到廚房灶台邊，用手指從鐵鍋底弄點鍋灰，塗抹在我的腦門上，說是可以在路上防止衝撞到什麽邪祟。我想，這依據大概為鍋灰是經火燒化的，用它塗在我的腦門上，說明我是經過千錘百煉的金剛不爛之身，鬼域邪祟等休想打什麽主意。
我大概到了小學高年級的時候就不再迷信，但母親還是一如既往地守持著她的信仰，用她的方式為我的生命保駕護航。1949年以後的文化實際上是五四文化（所謂新文化）的延續，學校教給學生的不隻是文化知識，而主要是一種信仰，一種價值導向，隻要受過過初等教育的人，對中國鄉村普遍的封建迷信現象，心裏甚為反感和蔑視，我自然也不例外。但是，直到今日，對於母親的迷信，我不僅毫無反感，而且她深夜去野外為我招魂的身影，她用雄雞為我驅邪去祟的聲音，卻象無比美麗的影像無比動人的歌聲永遠在我的心頭放映、盤旋，給我生命源源不竭的甘泉和雨露。
我突然想起幾年前看過的一則電視新聞報道，一位武警戰士在一次緝毒行動中不幸犧牲了，他所在的部隊和戰友們很久都將這惡耗瞞著他那已經80高齡的老母親，怕老人經不起這致命的打擊。老人後來終於得知了惡耗。在兒子戰友們的攙扶下，老人來到已經躺在棺木裏的兒子跟前。她沒有哭喊，甚至看不清她是否落淚，隻見她顫巍巍伸出右手，朝兒子臉上搧了一個耳光。
老母親的這個耳光，雖然打在已經死去的愛子的臉上，卻把所有在場人們的心都打碎了！沒有人說話，靈堂裏死一般的靜寂，隻見在場的人們一個個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老母親給死去的兒子這個無聲的耳光，是真理的訴說，是上帝的告白，這裏沒有什麽光榮啊不朽啊一類的詞匯，有的隻是樣個一個十分簡單樸實的道理：你是兒子，我是母親，按理應該是我先走的，你怎麽倒是先走了呢？
讓我再把老母親無聲話語中的哲義再挑明了：如果年輕的都先走，那麽人類生命將怎樣延續？
這是對母愛最本質的讀解，母愛是人類作為一個物種賴以延續不絕的最根本動因和養料。看看人世間多少母親為兒女不惜付出包括自己生命在內的一切就明白了。
愛是人類最高最大的智慧，擁有這種智慧，才能夠洞燭人類哲學最為深奧的真理，而且能將這真理變得如泥土小草般平凡易感。
作為子女，從母親身上襲得不那麽可人的相貌，不那麽理想的智商，不是什麽憾事，隻要母親不僅用乳汁哺育了你的身體，而且還用她的大愛有效地養育了你的靈魂，你就可能成為一個大智大慧的人！成為一個富有價值的人！
我深刻感受的母愛給了我生命啟示，一個人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乃至缺陷並不可悲，可悲的是缺失了人的最大智慧——愛。
推而廣之，不隻人生，整個人世也總會有所缺失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完美和無限永遠隻是人類的理想。貧乏一點不要緊，艱難一點不要緊，乃至愚鈍落後一點也不要緊，隻要不失大智慧，隻要愛的春風還在人的心靈上吹拂，這個世界就值得一活。《經典文章》提醒您：文章摘自《愛，愚昧卻依然美麗》，轉載請注明。 這篇關於愛，愚昧卻依然美麗的文章,11i到此已經介紹完了,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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