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父親

Jan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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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愛父親

1、顫抖的手

父親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特別是在吃飯時,父親把筷子伸過去夾菜,筷子卻不由父親控製,隨著父親的手在碗邊抖動,擊打出零亂的聲響。而父親此時不得不伸出左手,握住不停抖動的右手,方能夾住菜。通常這時候,都是母親和我們把菜夾到父親的碗裏。

這不就是“帕金森”病嗎?我對父親提及時,父親卻不這樣認為,他說:“我這手抖的,是舀紙落下的毛病,不礙事。你想,我的手成天浸泡在舀紙的水槽裏,能不落下點小毛病嗎?!”

我無語。舀紙是父親一生的事業,是父親的幸,也是父親的不幸。父親用舀紙成就了他的一生,更成就了我們的現在。父親用舀紙消耗了他的一生,最終成就的仍是我們的現在。我常想,要不是父親,要沒有舀紙這項作業,單靠種地,我們一家所經曆的艱難要遠比經曆著的還要艱難。盡管舀紙的那些歲月對我們一家來說是一場永無休止的惡夢,盡管一想到舀紙,心裏冷不丁又一陣寒顫。

就這樣,父親把他的一雙手交付給了舀紙的水槽,交付給了摻和仙人掌水並殘留有石灰石的舀紙水。試想,一雙常年浸泡在仙人掌水混和殘留有石灰石的舀紙水裏的手怎能不顫抖呢?

不過,現在父親有更好的治療方法:在吃飯之前,先喝一杯小酒。吃飯時手就抖得沒那麽嚴重,筷子也就順從多了。

2、水聲浸繞的白天和傍晚

天蒙蒙亮,父親就起床,裹一支葉子煙燃上,腋下夾著舀紙的簾子,來到舀紙的槽子邊。

父親先把水放入槽子裏,蹲在邊上抽完煙。然後站起身,開始了舀紙的第一道工序:打槽沔。就是雙手緊握一根竹棍(與雙手劃一葉槳類似),用力在槽子裏劃出一圈圈弧線,直到將舀紙的料子分解了細得不能再細。頓時,槽棍在槽子裏劃出的“嗡……嗡……”聲響徹整個村莊的黎明。這聲音厚重而沉悶,遙響而回旋,密集而單調,仿佛在訴說著某種遙遠而亙古的傳說。可以說,我所生活的這個小村莊的黎明就是在這無數的槽沔聲中到來的,我無數的睡眠也是在這無數的槽沔聲中醒來的。

接著摻和上起滑刷作用的仙人掌水,父親便開始了舀紙。那是一個單調得不能再單調的動作,父親端著簾架,在槽子裏一後一前再從頭到尾上一遍水,在兩到三秒的時間裏即可完成一張濕漉漉的燒紙,然後再一張張疊起來,疊起來,到傍晚的時候,用榨把水一點點榨幹,扛回家交給母親,母親又一張張把它牽開,通常是以20張為一刀,最後又由父親把它晾在樓板下的竹杆上,直到幹燥。那時我們家的屋子裏都掛滿了竹杆,竹杆上都晾滿了紙,看上去甚為壯觀。

在這裏,在舀紙這一過程中,請不要忽略父親從早到晚的姿勢,舀的時候站立,疊的時候彎腰。反反複複,反反複複,做著同一的動作,陪伴他的,隻有那舀紙時水從簾子上越過滑落的聲響。當父親把他的一雙手交付給了舀紙的水槽,交付給了摻和仙人掌水並殘留有石灰石的舀紙水時,注定了父親一生的多少時光,全都浸繞在這水聲的流響之中。這聲音總是如父親舀紙的動作一樣起落有致、舒緩從容、清亮激越,總是繞著父親,圍著父親,貼著父親,綿延不絕,永不消失……

3、酒是父親的太陽

是夜,父親回到家中,放下舀紙的工具,拿出酒壺,自斟自飲,兩杯小酒下肚,所有的愁苦勞累於是被一掃而光。

酒是父親的太陽。

我無法想象,要是沒有酒,父親的一切付出就會變得無比沉重;沒有酒,父親的人生就會無比暗淡。是酒的光芒,照亮了父親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歲月。

我無數次看到父親勞苦的沉重,我又無數次地看到父親是如何在酒中消釋了那些沉重,從而令身心重新漲滿力量,坦然麵對新的勞苦,新的沉重。在父親舉起杯的刹那間,我看到父親的眉宇間閃現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快意。之所以難以言說,我覺得這其中也許還蘊蓄著些許父親對艱辛生活的酸楚和酸楚之後淡然吧。至於快意,那應該是來自於酒對父親的那種混沌般的嗬護和慰藉吧。

在父親舀紙的那些歲月裏,我為父親做得最多一件事就是去打酒。蔣家平房和六合街上是我常去打酒的兩個地方,這些賣酒的地方都是那些釀酒的人家用苞穀釀造的,苞穀酒是父親的最愛,在父親看來,這本地人釀造的苞穀酒要遠比那些廠家出廠的瓶裝酒更純淨,也更有勁。這是父親對酒的挑剔,也是一種沉澱下來的習慣,從不改變。父親對酒雖無比喜好同時卻也很克製,那時,父親用來裝酒的是那種綠色的軍用背壺,大概能盛下兩斤多酒吧,多數時候,父親都不叫我裝滿,隻裝兩斤或者就一斤。因為酒再是好東西,父親還要把舀紙得來的錢放在一家人的生活花銷和我的學費上。記得有一次收假回學校,父親頭天晚上就把準備好的學費給了我,第二天老早的父親就起來打著手電筒送我,等把我送到河對門的半山上時天才亮,天亮了父親才放心讓我一個人去,我們父子倆坐在那片青岡林路邊的石頭上歇著氣,父親又把他兜裏剩下的20多元零錢掏給了我,自己隻留下兩元錢,父親說等回去的時候打一斤酒就行。我沒有對父親說什麽,但我在心裏卻一直記住了那個早晨,記住了那個早晨父親的送行以及在那片青岡林父親把僅剩的零錢掏給我而自己隻留下兩元錢打酒的情景。

我參加工作以後,父親才把他裝酒的綠色軍用背壺請出曆史的舞台,掛在屋子裏的某個角落,成為記憶也成為遺忘的一部分。從此換成了那種能裝十斤或二十斤酒的膠壺。但父親的酒量卻大不如從前,每天都喝,卻喝得不多了。同時酒對父親的意義也發生了改變,以前,父親喝酒更多的是消除舀紙的疲勞,勞作的疲憊,現在,父親更多的是去享受喝酒的快樂,喝酒的閑適。父親很有規律地每天早晨喝一杯,早晚吃飯時各一杯,晚上有時也喝上一杯,進而軟化了時光,悠閑了心情,夯實了幸福。

4、深夜12點的狗叫和父親的腳步聲

02年我們家停止舀紙這項作業之後,父親把他更多的時間轉移到了對莊稼的照料上。

由於我們家的田地離我家尚遠,又恰好處在堰溝的尾子上,流放田裏的水於是成了我們家最大的難題。父親的一生都在與水打交道,父親的一生都被水聲所浸繞,水在這裏再次圍困了父親,成了父親的宿命。但父親卻不屑於白天去和別人爭水,隻有到了晚上,隻有夜漸深了的時候,父親才獨自一人去放水進我們家的田裏。

通常是在晚上10點以後,父親喝足了茶,有時也喝一點酒,然後才打著手電筒,去田裏放水。

於是,再次,父親無數的夜晚又被水聲所浸繞。

我確定,在我的村莊,晚上10點以後才去放水進田裏的, 隻有我們家,隻有我的父親。

父親推門出去,隨著父親漸去漸隱的是父親的腳步聲,接著是從我家下麵的村莊裏傳來的狗叫聲,我想是父親的腳步聲驚擾了它們敏銳的神經。

父親來到田邊,把水放入田裏後,卻並不如我和二哥去放水一樣把水放入田裏轉身就回來了,而是坐在堰溝邊的那個大石頭上,浸著嘩嘩的流水聲,燃上葉子煙,等待水將我們家的田地一一灌滿,父親才會回來。要是不在那裏守著,住在我們家田邊的那些人家經常會睡到半夜爬起來把水截入自家的田地,然後又倒頭睡下。他們來截水時,父親並不和他們爭論,任由他們,待他們去了,父親又再次把水放入我們家的田裏,直到秧苗吃飽喝足。父親就是這樣,深度地犧牲睡眠的時間,夜夜堅持,讓我們家一年又一年地獲取了稻穀的豐收。

父親回來時,多數都是在深夜12點或1點以後,我總是在迷糊的睡夢中,再次聽到村莊裏的狗叫聲,和父親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接著是父親推開屋門的聲音、洗腳的聲音、倒洗腳水的聲音、關上屋門的聲音。

5、父親和他喂養的一頭牛四頭豬

最近這兩年多來,由於母親的哮喘較為嚴重,不能勞累,也不能觸摸冷水,母親隻能給父親打點幫手,扯點豬草,煮煮飯,但洗菜還得靠父親,於是幾乎所有的家務活兒一下子全落在了父親的肩上,父親也沒有埋怨,一個人,挑起了繁瑣的家務。

父親除了要喂養牛之外,還要負責喂豬。母親是急性子,父親是慢性子,每次都是豬拱圈門了,母親催著父親,父親才把豬喂了。就為這,父親沒少和母親吵嘴。但令母親沒有想到的是,同時讓我們也沒有想到,宰豬匠也沒有想到,父親在去年居然喂出了我們家有史以來最大的年豬,卻也是宰豬匠宰了那麽多年那麽多人家的年豬遇見的第一個大豬。宰豬時我沒在家,後聽他們說,豬頭豬脖下了都還有兩百斤一半邊,那毛豬還不得五百多斤接近六百斤嗎。最厲害的是,另外還有三個接槽豬,其中最大的一個都又接近三百斤了。

父親很辛苦,父親也很得意。我第一次看到父親與我說著這事的時候,臉上洋溢的幸福比我當年考取師範、比他喝酒喝得最高興的時候還要幸福,比“幸福”這個詞語的本身還要幸福!

6、結語

我的父親,屬馬,今年六十九歲。

寫到這裏,我打了一個電話給父親。

父親說,他正在挖水溝,把那股地脈水引到我們家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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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4年01月07日,歸檔到目錄親情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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