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鵬:牆角見吧,無尾犬

Jan05

文by李海鵬

上大學時,我讀過《獻給艾斯美——既有愛情又有淒楚》,裏麵那個叫艾斯美的小姑娘就像凍雨之夜的火苗。我也讀過《麥田裏的守望者》,講的是一個永遠的正太的故事。畢業後我讀了《九故事》,關於形式感,這就叫珠玉在前吧。後來我又讀了《弗蘭妮和祖伊》,最初覺得我自己挺像祖伊,等弗蘭妮的戲份夠多了之後,我發現我更像弗蘭妮。塞林格筆下的人物總是聰明的、孤僻的和非常有禮貌的,哪怕滿嘴“他媽的”和“混賬”的霍爾頓,也是個禮貌的孩子。


我覺得這其實帶點兒高能孤獨症的趨向。我就想,看來有一天我也可以寫一本這個類型的小說。

四歲的時候,有一天我跟著別的孩子在街上亂跑,看到了我姥姥,我從小就是她帶大的,跟她很有感情,可是我看到了她,心裏很想跟她親近,行動卻南轅北轍,一言不發就走掉了。我姥姥就很傷心,我也很傷心,理由是一樣的:這孩子,姥姥對他那麽好,他怎麽連人都不叫呢?

這是我的童年生活的縮影。我恐懼於跟人打交道,不知道如何開口,也不懂撲到親人的懷裏去討人喜歡。我深知這一切都是平常的,可在行動上卻無比困難。我總是一個人玩,可以整天都不開口。我還特別容易羞愧。像別的小孩一樣耍個把戲,逗人一樂,我覺得不好意思。直到現在,在KTV裏看到有人表情生動得過分地唱歌,我都會挪開眼神,因為我會設想我是他,然後就甚為羞愧。我很是悲哀地想,我這輩子大概是幹不成性騷擾之類的有趣的事了,因為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塞林格小時候是不是這個樣子,但我猜,他筆下的人物幼時大致如此。

這種人長大了,就會跟人多有紛爭,跟親近的人相處也有困難。有一回,我隻好向女朋友解釋說,有一隻狗,總跟別的狗打架,因為它沒有尾巴,別的狗們見了麵都搖尾巴,意思是,我們友好相處吧!它見了別的狗,心裏也想著,Nice to meet you!可是它沒有尾巴可搖,別的狗就咬它,它也隻好咬回去。我就是這隻無尾狗,你覺得我不友好,可是你不知道我因此活得好辛苦啊。

你知道,女人嘛,聽了這個故事就感動得淚水漣漣,要把我抱在懷裏安慰一番。我自然暗自得意,我小時候固然是一條無尾犬,可如今這麽會編瞎話,可見已經有了好大的一條尾巴。

其實對我這樣的人,通常的要求都是可以的,但是對塞林格這樣的人,就不可以常理度之。我看過《我曾是塞林格的情人》,有個年輕女孩去找老年的塞林格,跟他上床,然後寫書說他如何對她不好。還有個年輕姑娘去找老年畢加索,跟他上床,然後也寫了一本類似的書。我就想,你們還想怎麽樣呢?想得到這樣的人的愛真是癡心妄想,他們的愛不敷自己使用。

艾斯美是誰?菲苾是誰?弗蘭妮又是誰?我看都是塞林格自己的某個部分。這不是文學考證,但是我很有把握。小時候我深以自己沒有錫兵為憾,可是我有塑料兵,我就把它們擺成一排,前進、臥倒、射擊,敵人的坦克來了,它們從容赴死,我就潸然淚下。這些塑料兵是誰?每一個都是我自己。我上過戰場上嗎?沒有。塞林格見過他那個級別的美與溫柔嗎?我看也沒有。

也許你會說,你這都是拿你自己來猜測塞林格,你算哪根蔥?這個問題還真難回答。有那麽一塊蔥田,上麵長了大蔥,就是塞林格,也長了小蔥,就是我。我沒長那麽大,不能包餃子,是我的錯。可是你說我不是蔥,就隻能怪自己太不曉事,難道你是茄子,別人就都得是個茄子嗎?

J.D.塞林格前幾天死了。生的孤獨是吉光片羽,死的孤獨卻將永恒。《麥田裏的守望者》已經賣了3500萬冊,說了3500萬次同樣的話:人不叛逆枉少年。我覺得這都能算是普世價值了。真是無尾狗的心聲。我不算是塞林格的粉絲,將來在天堂的牆角遇見,也不會找他簽名。我們蔥不喜歡互相聯係。可是我們知道,生活不僅是搏殺,生活還可以是在戰栗中訴說著無望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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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4年01月05日,歸檔到目錄勵誌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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