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兩頭

Feb20

                   作者:楊繼紅   我抱著繈褓中的孩子回家的當天晚上,父親中風倒下了,至今再也沒能離開病床。產假的100多天裏,我幾乎天天都會望見生命的兩頭:一邊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小生命在一點點成長,另一邊是一個蒼老的但我同樣至愛的生命在一點點燈熄油盡……令我終生遺憾的是,我和全家人都是到了老父親不能說話、不能識人、永遠不能再感受親情的時候,才知道這種比“死別”更殘忍的“生離”的方式,叫做“腦退行性改變”,也就是醫學上所說的“阿爾茨海默症”。在中國,這種退變一直被叫做“老年癡呆症”,而從生命規律上來說,人過了60歲,這樣的退行性變化就已經不可遏止地開始了,男性可能更早一些,一旦開始,也許可以減緩,但不可逆轉。   山一樣的父親倒下了   “我的父親母親”新聞公益行動的想法,在我心裏已經醞釀兩年。從何說起呢,請大家先耐心聽我講講老父親的故事。   我父親是一個老軍人,參加過抗美援朝、湘西剿匪,跟著蘇聯人學過飛機駕駛……我記得大學同學第一次見到爸爸照片的時候,禁不住一陣驚呼:“你爸爸長得真像郭富城!”他的確挺帥氣的,年輕時,歌唱得跟李雙江似的,寫得一手好字,狂草,極其豪放……但是他現在隻剩下了不到140厘米的身高,頭顯得特別大,整個人衰弱到不足80斤重。   算到今天,他已經癱瘓臥床兩年多了。回頭看,我回家待產的那十幾天,其實是此生我與他最後手拉手散步,最後麵對麵坐著吃飯,最後一起站在陽光下、木棉花下、紫荊樹下……因為我和孩子被分頭重症監護了十幾天,我們倆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女兒出生的第12天。第二天就是端午節,那晚我爸爸抱著外孫女,特別欣慰,說“楊氏門中,一脈宗親”,說孩子像他,說我們夫妻倆要在農村都該當爺爺奶奶了……那樣一個親情漾漾的晚上啊,他突然就中風了,倒在床邊,幾個小時之後才被家人發現,之後的幾天他都是昏迷的。醫生告訴我們:“如果他這5天能醒過來,就能活過來,如果沒醒過來,就永遠醒不來了。”那幾天全家人除了抱頭痛哭就是各自垂淚。   熬到第5天,父親終於醒過來了,但是不認識我們,或自言自語,或盲目地盯著人與物,目光是那種冷漠到毫無內容的空洞。又過了一個月,他慢慢地能說話了,逐漸地認得出我們了。   有一天他突然打電話,把我、哥哥、弟弟全叫過去,他說他一定要站著尿泡尿。哥哥和弟弟把他架到廁所,卻完全沒辦法讓他自主地站著,一鬆手他整個人就往下滑,試了幾次還是不行。他此生再也不能站著尿了,曾經那麽剛強和要強的一個男人,哭了。從那之後,父親很配合地插上了尿管,鼻子的一邊插著氧氣管,一邊插著胃管,胳膊上插著輸液的套管,就這樣度過了兩年多。在這個過程中,我知道了什麽叫“退行性改變”,才知道這種病對一個人、一個家庭會帶來怎樣可怕的、摧毀性的打擊。   他蘇醒過來的那個月,我們全家人在醫院陪他過了一個中秋節。他像過去的每一年一樣,讓我們輪流念關於月亮的詩。我們和他一起吃一個大月餅,隻是他的那一塊是用粉碎機打成糊糊,從鼻飼管裏灌下去的。這是一個特別淒慘的中秋,因為全家人老老小小都在互相安慰著流淚。但後來我才意識到,這又是多麽珍貴的一個中秋,因為那時候父親還認得我們,還會念詩,還會笑與哭。之後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就管我叫“東陽”(媽媽的名字),可能是因為我胖了,他把我當成了媽媽。他不停地說:“你要把3個孩子帶大,事情已經這樣了,沒有辦法了。”我說:“爸,我們3個已經長大了。”他就說:“不光帶大,要把他們帶成好人。”我說:“他們都是好人。”多麽悲涼啊,曾經他是那麽為我們驕傲,常常跟鄰居或同事說:“我女兒是中央電視台的記者,我大兒子是大學老師,我小兒子是個破案能手、刑警隊隊長……”   但現在他沒有意識了,所有人都不認得了,掐他他也不痛了,隻在有特別大聲響的時候他才會扭頭看一下,隻剩下最基本的身體本能反應。看著他的時候,我經常會想起《地藏經》裏的那句話:“不知魂神當至何趣?”   要為更多的人點一盞燈   小時候,我父親會騎一輛自行車,前杠上坐著哥哥和我,後座媽媽抱著弟弟坐上去,一輛車就這麽載著全家人,騎到一個河邊去遊泳,捉小魚小蝦……這幾乎是我記憶最深的童年周末印象,我的父親是那麽強大!   有一次我問爸爸:“為什麽大家都睡覺了,路燈還亮著?”爸爸沒有回答我,到了晚上他帶著我,到家附近一個特別荒涼的橋頭上坐著,數路過的行人。一直數啊數,困得我都打瞌睡了,他還讓我數。那天晚上,我和爸爸一直數到11點多,我記得有30多個人走過了那座橋。爸爸說:“你記住,沒有一盞燈是白白亮著的,總有人在你不知道的時候需要它。”   這就是我心目中善良、堅強、最最親愛的爸爸。可是到後來,他病了以後,就看不見光了,醫生用特別刺眼的強光手電照他的眼睛,他也沒有光感。為什麽會這樣呢,醫生給我看他的腦電圖,像一個幹核桃一樣,隻有中間的格,旁邊是沒有肉的。醫生告訴我們:“他的眼睛是好的,角膜什麽的都是好的。他沒有光感反應,是因為負責這一部分的腦神經已經萎縮,沒有了,所以他看不見光了。”為什麽我會想起來他帶著我在橋頭數人這件事,我覺得我們幾個孩子,可能最值得我們自信的優點就是善良,那種根深蒂固的對人的善意來自這樣的教育。   父親變成了另一個人   父親第三次中風之後就徹底臥床了。他第一次中風的時候,媽媽沒有告訴我,那是2004年,我正在點燈熬油地考博。父親發病時是75歲,我印象特別深,也是春夏時節——心腦血管疾病的高發期。等我考完試回到家的時候,他還躺在床上,看到我心情特別好。他能慢慢地說話,能自己吃飯了。他告訴我:“爸爸不能保護你了,以後要靠你來保護爸爸了。”我當時一下子覺得沒有了安全感。我們什麽時候能意識到父母老了?就是當你意識到他要依靠你而你不能再依靠他的時候。   父親是特別要強的人,而且不善表達愛意,這樣的話過去他從來沒說過。我說:“爸你放心,我知道了。”在承諾這句話的一瞬間,我知道,我的父母老了。然後大概一個多星期後他就站起來了,行動自如,說話各方麵都沒有任何問題,我們全家人也就鬆了一口氣。   他的第二次中風是在2007年,那個時候開始有奧運聖火傳遞,當傳到我家鄉的時候,他正看直播,突然就中風了。等哥哥發現他的時候,已經間隔了40多分鍾(後來我們才痛心地知道,這種病的送診時間特別關鍵,所以他的身邊不能離開人)。他躺在監護室裏,昏迷了兩天兩夜,醒過來之後說話還是自如的,但一直不能走路,又經過兩個月的康複才慢慢會走路了。   退休之後,父親變得沉默,我們家陽台後麵是個大足球場,他在陽台上看人踢球,一看就是3個小時。踢球的人換了兩撥,他還在看;回來喝點水,又去看。回到家也不跟我們說話。有時候我說:“爸,咱們聊會兒天吧。”他歎氣,還是不說話。他會去關心表妹的男朋友、保姆家的小朋友,而不關心我。我跟老公拌嘴了,哭了,打電話跟他傾訴,他也不接我的話,握著電話就是不說話……全家人都覺得他變得特別自私、冷漠,於是我們在心理上疏離了他。   到第二次中風之前,他又新添了一個毛病,別人逢年過節送來月餅、茶葉這些東西,他就當著客人的麵翻開來看,看完,就把這些東西拿走了,弄得我媽媽特別尷尬。客人走了我媽會跟我爸生氣,說好多傷他心的話。爸爸還變得特別斤斤計較,他會跟我媽媽說:“全家5個人,4個都姓楊,請你給我滾。”我媽媽哭著跑出門。   我媽媽比爸爸小17歲,她當時隻有17歲,就按照組織安排,嫁給了一個“最可愛的人”。她含辛茹苦一輩子沒有任何怨言,老了,這個“最可愛的人”竟讓她滾。她自己“滾”到賓館裏住著,暗自垂淚。我知道了這事兒,打電話跟媽媽說:“媽,你回去跟我爸說,全家5個人,4個都姓楊,其中3個是我生的,要滾也是你滾。”我媽想通了,就理直氣壯地回去了。www.lizhidaren.com   現在說起來像個笑話,但是當時我媽媽真的很傷心。她不能忍受我爸爸變得那麽自私,那時候我媽媽才五六十歲,心態還是很年輕的,而我爸爸已經走入重度腦萎縮的退行性改變中,他的手開始顫抖,頭會搖晃,我們還以為這是正常的,人老了嘛!他老糊塗了,走路走著走著就不知道回家了。他穿過一片森林,走到荒涼的鐵路那邊,回來以後跟全家人說,見到了表哥表嫂(其實他倆早在“文革”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他說:“他們還請我吃飯,給我烙餅。”然後從兜裏掏出來幾塊小石頭……媽媽崩潰了,對我爸爸忍無可忍,一方麵覺得他特別自私,一方麵又覺得他不體貼。媽媽和一幫朋友在家裏聚會,搞得挺晚,我爸爸站在客廳裏,穿著家居的短褲,對媽媽的朋友說:“這麽晚了,難道你們沒有家嗎,為什麽不回去?”他還會在早晨四五點鍾就把全家人都叫起來,說:“你們不上班嗎?”   這些變化發生在三四年間,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家沒有人知道這個病叫“阿爾茨海默症”。   我們錯過了給予父親親情的機會   後來我的一個很好的朋友跟我說起,他爸爸是老年癡呆症患者,也是這樣冷漠地對待他的媽媽,最後他媽媽比爸爸先去世,他說其實他媽媽是被氣死的。   我這才知道爸爸得了“老年癡呆症”,而我發現真正需要幫助的是我媽媽和我們幾個孩子,還有我的那些侄子、侄女——他們害怕爺爺,都不願意去摸爺爺,不願意看見爺爺。爺爺會問他們:“你多大了?叫什麽名字?讀幾年級?”一天問四五遍,他們從內心裏抵觸這個老人,有恐懼感。我們都缺乏關於這個病的常識,我們苛責和疏遠著年邁且已經失去正常認知能力的老父親。   這三四年的時間裏,我終於知道我們錯過了什麽。我們錯過了父親人生中最後的理性階段,在這個階段我們本可以給他人生中最溫暖的東西:親人的理解和陪伴。如果當時知道這是一種病,媽媽就不會錯過跟爸爸最後的情感交流的機會;如果知道這是一種病,至少她不會受傷害,不會動不動地離家出走,不會想不開……媽媽完全把他當成一直習慣的那個愛人,而不是一個老年癡呆症患者。   我們都錯過了給予父親在人生的最後時光裏感受親情的機會。想到這裏我非常痛心:是因為我們對這個疾病缺乏認知,而使得老父親最後的人生孤單而淒涼。   我們本可以做得更好   爸爸患有糖尿病、高血壓,醫生不讓他喝酒,我們偷偷把他的啤酒換成了一種叫“啤兒茶爽”的飲料,他喝一口就倒了,直接倒在了飯桌上。我說:“爸,你為什麽這樣不配合呢?”全家人都嚴厲地指責他,認為他不懂事、任性……可後來當我兩歲的女兒不想喝牛奶也倒了的時候,我會很耐心地說:“寶貝,你倒在地毯上怎麽收拾呢?”這個時候,我知道沒有理由責備小小的她。   這就是為什麽我給這個宣傳片起的口號是“給生命的兩頭同等關愛”。如果把80歲看成人生壽命的極限,當他到了80歲以後,你就要把他完全看成一個嬰兒,去教他、體諒他、寬容他和放縱他。   從我父親的經曆中,我深刻體會到了什麽叫“生離死別”。我們很多人經曆的是死別。老年癡呆症最殘忍的一點是“生離”,他依然有生命的時候,他的理性和情感卻退潮般一點點遠離家人。一個孩子是怎麽成長的,倒過去就是一個老人是怎麽退化的:孩子生下來要先會吃,老人最後隻會要吃的了;隨著孩子成長,就學會了要媽媽,老人也是,特別害怕陌生的環境,隻願意跟家人待在一起;隨著孩子成長,要在一群孩子裏麵找認同感,要聽表揚:“真是個懂事的孩子!”老人也是,到了老年癡呆症晚期的時候,聽不得一點抵觸的意見,受不得一點刺激;然後隨著孩子成長,有了尊嚴,有了榮譽感,有了被肯定的需要,隨著知識的積累,有了邏輯判斷、理性控製……老人恰是這樣逆向地退行,退掉了榮辱感,退掉了理性與邏輯能力,退掉了行為認知、判斷力,到最後退掉了親情……一個孩子是怎麽建立起來這些從生理到社會的需求的,一個老人就是怎麽將它們退行性改變掉的。我們再不能把他當成一個老戰士、老幹部、老藝術家、老科學家……無論他之前多麽理性、多麽睿智、多麽有社會地位,他之後的退行都是絕對的、不可逆轉的。   我們至少在五六年前就應該對我父親進行藥物幹預,如果幹預了,那麽到現在他至少還保有對親情的認知,我們就不會這麽遺憾。老父親四進ICU(重症監護室)都堅強地回來了,因為他的心肝胃脾腎全是好的,而腦萎縮了;他的眼耳鼻舌其實都是好的,但意識沒有了!這是多麽殘忍的一種疾病!   我們老聽到這樣的故事,說老人被騙了,把家裏的存折拿出來給別人。如果他失去了正常的邏輯判斷能力,他會按照一個特別強硬的指令去行動,你讓他幹嗎就幹嗎;所以老人不是貪便宜,這是老年癡呆症的一個重要信號。還有,如果老人反複地在那裏嘮叨,你多大了,你上幾年級了,叫什麽名字,這也是一種病態,他其實已經忘記了自己幾分鍾前說過的話。還有出現自閉、不跟親人溝通的情況的時候,已經是中度老年癡呆症的征兆。我爸爸差不多五六年前就出現過這些征兆,而我們隻看到了他的自閉、自私,隻顧自己的感受——我爸不愛我了,而沒有把它當成一種疾病。   父親母親都曾經年輕過,而我們還不曾年老過,我們應該知道他們走進暮年的時候,最需要的是什麽,然後科學地給予他們,這才是對父親母親的大孝。   (吳萬弟摘自《光明日報》) 這篇關於生命的兩頭的文章,11i到此已經介紹完了,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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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8年02月20日,歸檔到目錄勵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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