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可以遊啊

Feb19

  鷹問魚,可你是怎樣來到這兒的呢?
  
  魚說,我的翅膀被射中,跌落穀底後又變回了魚,
  
  幸運的是,那是一條通向大海的河,
  
  我想,我原本就是一條魚啊,我還可以遊啊,
  
  你瞧,如今我們又是一樣的了。
  
  2009年初,父親病逝,我大二,休學一年回到沈陽老家,陪伴母親走出陰霾。因家境大變,一年後再次回到香港,驚覺自己已負擔不起當時較為昂貴的學雜費用,寫作賺到的那一點錢僅夠維持基本開銷。為免母親憂心,我選擇自食其力,但非常反勵誌的現實是,我根本無力自食:想打工,香港政府不允許留學生打工,抓到就遣返;想創業,沒商業頭腦,試做過小生意,把手頭最後那點錢也賠光。
  
  生活中多少未經思考的美好,都是習以為常的毒藥。我一直相信,人隻有承認對生活本身的無力以後,才是真正獲得勇氣的開始。我的勇氣用在了借高利貸上,而且是在香港。都是從小看《古惑仔》長大的一代,八年前初赴香港前,表哥表姐還特意叮囑我,到那邊千萬別惹黑社會呀,見到大街上砍人躲著點走呀,血迸一身用淘米水洗呀。但隻要在香港生活過就會知道,那是一座被影視劇嚴重歪曲的城市,單就社會治安,安全係數亞洲前三。我當然想不到,幾年後的自己也會跟“高利貸、黑社會、古惑仔”等港片名詞發生真切的人生交集。
  
  借高利貸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你不會一上來就跟左青龍右白虎、張口閉口“屌你全家”的浩南山雞們打交道,而是一些利息高過大銀行的小型信貸公司,他們有途徑查到你信用卡裏欠多少錢,獲取你的電話號碼,然後主動打電話要借給你錢,和和氣氣,這些人不過是在小公司裏討生活的普通職員,當你借了他們的錢卻不能按時還上時,起初幾個月還是這些人打電話來催賬,仍和和氣氣,但無論你以什麽借口仍還不上,再來找你的,就是他們雇用的催債公司了,俗稱黑社會。“追債仔”會先給你打幾通“問候”電話,說些“知道你家住哪裏”“放聰明點”之類的話,隻要心理素質夠好,是可以當耳旁風的。但接下來,追債仔就會找上門,先在你家郵筒裏投放恐嚇小紙條,一段時間後若你仍無動靜,就要在你家大門上潑油漆或者刷上“還錢”兩個大字,跟港片裏演的一樣。
  
  當時的住處是我跟室友合租的,那段時間我剛畢業,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而最初借的十二萬塊錢在三年不到的時間利滾利已接近二十萬,欠了幾個月的利息沒按時還,恐嚇電話和小紙條都已收過,估計該來刷油漆了,我怕室友受驚,他每天出門上班,我則守在家裏哪也不去,早中晚各開一次門檢查,終於被我及時發現門上的“還錢”二字,字不大,估計追債仔也是剛下海,資曆尚淺,社團配給的油漆有限。於是我趕在室友下班回家前用信鈉水擦幹淨了,室友至今不知情。
  
  一開始當然是怕得要命,每天出門下樓都要前瞻後顧,腦海裏揮之不去《古惑仔》電影裏黑色廂型車急停於麵前,三五個黑衣人衝出來把自己綁了的畫麵。幸好,街對麵十米處就有一家7-11,我用身上最後的零花錢的一半買了足夠半月不用出門猶可度日的泡麵,捧著回到住處,緊鎖房門,再拉上鐵閘門,聽音樂看電影一律用耳機,假裝房內無人。又過了好多天,反而風平浪靜,自己也漸漸不那麽緊張,轉而又安慰自己,也許追債仔也休年假呢,更何況自己在香港無親無故,名下又無房產和存款,連工作單位都還沒有,光腳不怕穿鞋的,又不能真拿我怎麽樣,堂堂社團,怎麽也不至於為區區二十萬要我的命吧。
  
  再後來,我居然在一家常去的小飯館吃飯時跟一個古惑仔常客混成了熟人,他是老板的朋友,而他的工作恰恰是追債仔。熟人透露“行業內幕”說,五十萬以下的賬基本都是壞賬,大家心知肚明,人消失了公司都懶得追,本來就沒什麽賺頭。從此我更加坦然,甚至有一次追債仔瘋狂地在外麵砸門,我還在裏屋塞著耳機寫東西。
  
  在那之後不久,我找到一份還算湊合的工作,工資起碼可以填補每個月要還的最低利息,追債仔也暫時放假了。但我因不喜歡坐辦公室,每天都過得萬分壓抑,漸漸染上酗酒的毛病。每晚下班回到家必須喝到爛醉才能睡著,第二天再渾渾噩噩地爬起來去上班,終於在三個月後患上盲腸炎,被送到醫院開了一刀,住了三天院。出院後,我清楚自己不可以辭掉工作,那點工資起碼能買一份清靜,隻要不被追債仔煩,每天就還能有點時間做喜歡的事,例如寫作。病痛給了我警醒,恢複後開始減少飲酒,盡量控製,靠寫東西來緩解酒癮。
  
  那段時間,我總是想起已經離世三年多的父親,而他在世時,我們幾乎從不交流。他本就沒什麽愛好,隻愛喝酒,心底該是有多少我不曾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的愁苦。我曾在他去世後決心寫一個關於他與父輩們的故事,但苦於被生活中的其他事困擾,深陷長達兩年的瓶頸期,寫那個故事的念頭被一再擱淺,乃至放棄。想不到兩年後,在自己人生中最窘迫的一刻,竟無法抑製地想起他,惦念起那個故事,重新開始寫作。我用一年的時間把故事完成。那一年裏,我漫無目的地工作,拆東牆補西牆地還利息,若無其事地跟朋友們團聚,用借來的錢請客吃飯。至於背後實情,始終無人知。直到債務全部還清後,我才跟母親提起那幾年的經曆,母親心有餘悸地問,那你有沒有擔心過,要是到最後都還不上那筆債,該怎麽辦?我說,那就跑路吧,跟港片裏演的一樣。
  
  2013年底,新書出版半年後,故事的影視改編權被某家影視公司買去。版權費還算可觀,一次性還清了債,並成功幫我從坐辦公室的日子中解脫出來,不必再為還利息而出賣自由。剩下的錢,給我在香港最要好的朋友都買了禮物,又帶著母親出去遊玩了兩趟,那筆錢最後也就沒剩多少。之後我便離開香港開始各地輾轉。有朋友得知這一切後問我,那一切結束的時刻是不是有刑滿釋放的解脫感?我說不是,那感覺是兩清,跟這座城,跟那幾年,兩清。
  
  此後每每跟好友談起那兩年的經曆,我都不願矯情地說,那是我人生的寶貴財富,因為無論怎麽回望,那些不堪都不可能如財富一般美好。但那段經曆的確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人生必經的形態有千萬種,一飛衝天也好,連滾帶爬也罷,自願抑或是被迫,生命若不息,隻要還在路上,人總是在向前行的。
  
  講到這裏,似乎自己最窘迫的那幾年裏發生的一切,都沒任何必然聯係。其實,人生處處暗藏因果,隻是我們大多不具備洞察玄機的慧眼。無論繞過多曲折的彎路,兜過多大的圈子,都無妨,在你選擇放棄以前,真正撞進死胡同的概率微乎其微,要相信,總有路,跑路也是路。隻要做好一事無成的準備,繼續朝有光的方向前行。
  
  我不敢斷言這就是我人生的“底穀”,漫漫人生,前路不敢輕言,說不定哪天還要挨一段更難的路。那段經曆,我願稱之為低穀,但絕非底穀。所以,我確實不知該怎樣一言以蔽之。隻是我突然想起了一位人生幾經沉浮的長輩講過的一個故事:
  
  很久以前,深山老林的一座湖中住著兩條魚,他們相約有一天要一起去看大海。他們在湖中經過漫長歲月,吸納天地精華,終於幻化成為兩隻鷹,一躍衝天,朝著大海的方向齊飛。旅途中,他們被獵人發現,獵人射出了箭,一隻鷹為掩護另一隻鷹,中箭跌入深淵。得救的鷹痛不欲生,為完成夙願,更加拚命地飛。終於,大海被鷹找到。他孤獨地佇立在山崖,聽著浪濤,暗自神傷,日複一日,幾乎快要餓死。直到有一天,鷹在入海口看見一條魚騰空躍出海麵,便不假思索地飛上前去將其捕回山崖,這才發現那條魚正是自己當年的同伴。鷹後悔萬分,奄奄一息的魚卻欣慰地說,大海終於也被我找到了。鷹問魚,可你是怎樣來到這兒的呢?魚說,我的翅膀被射中,跌落穀底後又變回了魚,幸運的是,那是一條通向大海的河,我想,我原本就是一條魚啊,我還可以遊啊,你瞧,如今我們又是一樣的了。魚說完,滿足地死去。
  
  並非每個人都有羽化成鷹的運氣,但我們至少都曾為魚。

  文|鄭執 這篇關於還可以遊啊的文章,11i到此已經介紹完了,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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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8年02月19日,歸檔到目錄勵誌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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