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劉老老的話——記吳稚暉先生

Jan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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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文壇掌故,一部十七史,千頭萬緒,也不知從何說起。恰好有一個自稱劉老老的吳稚暉先生,那時候尚未進入大觀園,愛和朋友們在瓜棚豆架下瞎嚼嘴,也就借他的口吻,開起場麵來。 

    吳先生照例是把我們拖到一家小茶館,擠在一群泥腳的朋友堆裏,上天下地,無所不談的。他是江蘇常州人;常州在滿清這一代,產生了三種特殊人才,一種是法理名家,和浙江紹興齊名的師爺;又一種是理財專家,或為現代中國銀行界的重鎮;又一種則是陽湖古文家,陶熔經史,局麵比桐城派開展的古文異軍。吳先生乃是陽湖派的異軍,他兼有刑名家之長,而氣勢過之。他自己曾說:“三十歲以前,也曾從經生想到文人,也想將來過了六十,到孔老二刪詩書、定禮樂之年,在詞林文人裏頭有一席位置。乃三十歲的六月,住在北京官菜園上街鎮江會館,有位丹陽朋友乘我出門,在我桌上放一條紙規我曰:‘學劍不成,學書不成,勇而無剛,朝史暮經。三十之年,胡亂混混。’我看了很懊喪。晚上讀曹植與楊修書,他說:‘昔楊子雲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德薄,位為蕾侯,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賦為君子哉!’就想扔了那牢什子的文史,還是學劍。到明年,還到家鄉,在小書攤上得到一部《豈有此理》(即《何典》),他開頭便說‘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忽然大徹大悟,決計薄文人而不為。偶涉筆,即以‘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之精神行之。再過一年,在南洋公學,有位陳先生,複相約投中國書於茅廁,從此不看中國書。到如今,幾乎成了沒字碑,然身上不帶鳥氣,不致誤認我為文人,這是很自負的。” 

    吳先生薄文人而不為,他心目中的文人,都是中了八股的餘毒,抹消了自己的頭腦,事替別人做應聲蟲,所謂代聖人立言的。他老先生眼見土八股完了,洋八股便來了;革命八股之後,便是黨八股;所以,他要和姓陳的朋友相約不讀中國書。他看見章太炎先生在上海講國學,對我大大地歎氣。他說:“國故這東西,和小腳、鴉片、八股文一樣,都是害人不淺的。非再把它丟在茅廁裏三十年不可。現今鼓吹成一個幹燥無味的物質文明,人家用機關槍打來,我也用機關槍對打,把中國站住了,再整理什麽國故毫不嫌遲。” 我們和他說陽湖派的古文,他就根本否認自己是文人,他寫給我一封長信,一開頭就說:“文學不死,大亂不止。”他說他的文體,乃是以“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之精神行之的。這部坊間小說——《何典》,乃是一部敢於在孔老二的神位前翻斤鬥的奇書;作者的見解,能否跳出儒者思想的掌心,又作別論。他的筆法,乃是揉合俗語與經典,村言與辭賦為一爐的創格。其中有一節寫雌鬼與雄鬼睡在一枕,上一句是“肉麵貼著肉麵”,十分村俗,下一句是“風光搖曳,別有不同”,卻又非常典雅。吳先生自己所謂放屁文學,也就是敢於運用最村俗的粗話,如“口寬債緊”一類的名句,而六經皆要注腳,“下體雞腳之辭,比諸黃絹幼婦之妙”,替白話文學開出最寬闊的門庭。他畢竟還是陽湖派古文的嫡傳宗派,其得力於子史以及說部,而敢於對孔老二翻斤鬥的,真有了《何典》的“放屁”精神。     吳老先生,從清末以來,一直是國語運動的領導者,一九一三年,主持讀音統一會,審訂了注音符號,到後來提倡拚音文字;他說國語文學,那還是士大夫所穿的皮鞋,為了一般種田人著想,用國音符號拚方音,那才是走泥路的草鞋。他是一個最了解民間文學的新文學家,他叫我不要讓別人牽著鼻子走,他是東方的伏爾泰。 

    吳稚暉的語文見解,可以說是比時人都進一步;但是,他的文體,還是半文半白的白話文;他自己那麽運用自如,不留斧鑿的痕跡,是一件事;而 “學我者病”,很多人寫成了一種非驢非馬的白話文,又是一件事。有一回,胡適之寫信給《現代評論》的浩徐先生談到這一問題(浩徐曾於《主客》答問中,說到非驢非馬的白話文,乃是整理國故的一種惡影響。)說:“今日的半文半白的白話文,有三種來源:第一是做慣古文的人,改做白話,往往不能脫胎換骨,所以弄成半古半今的文體。梁任公先生的白話文,屬於這一類,我的白話文有時候也不能免這種現狀。纏小了的腳,骨頭斷了,不容易改成天足,隻好塞點棉花,總算是提倡大腳的一番苦心。第二是有意夾點古文調子,添點風趣,加點滑稽意味。吳稚暉先生的文章,有時是有意開玩笑的。魯迅先生的文章,有時是故意學日本人做漢文的文體,大概是打趣《順天時報》派的,如他的小說史自序。錢玄同先生是這兩方麵都有一點的;他極賞識吳稚暉的文章,又極賞識魯迅兄弟,所以他做的文章也往往走上這一條路。第三是學時髦的不長進的少年,他們本沒有什麽自覺的主張,隨筆亂寫,既可省做文章的工力,又可以借吳老先生作幌子,由他們去自生自滅罷。大概我們這一輩半途出身的作者,都不是做純粹國語文學的人;新文學的創造者,應該出在我們的兒女的一輩裏,他們是‘正途出身’的;國語是他們的第一語言,他們大概可以避免我們這一輩人的缺點了。” 

    冷眼看去,文學革命時期的前驅戰士,他們在文體解放上的成就,遠不如他們在思想解放上的深遠廣大;吳稚暉也和其他前驅的思想家一般,新文學運動乃是新文化運動的一麵;他絮絮說教,所說的乃是器械推進文明的大義。他說:“人之所以尤近於禽獸者何在乎?即以其前之兩足發展為兩手,所作之工愈備,其生事愈備,凡可以善生類之群,補自然之缺者愈周也。” 他認為人是製器的動物,器械愈備,文明愈高,科學愈進步,道德愈進步。總括言之,世界的進步隻隨品物而進步;科學便是備物最有力的新法。他很明白地說:“我是堅信精神離不了物質。我信物質文明愈進步,品物愈備,人類的合一愈有傾向,複雜的疑難亦愈易解決。”他是徹頭徹尾的唯物論者,“開除了上帝的名額,放逐了精神元素的靈魂!”(他所以主張白話文拚音文字,也因為舊時士大夫在文言、經典中消耗時間與精神,太妨礙了物質文明的進步。) 

    吳稚暉先生曾經向朋友們建議,隻要化半隻金表的錢(他的朋友,掛了一隻金表,值四十金鎊,半隻金表,那便是二十鎊的小數目。)那就可以大大作為一下。在有餘的書房中,安設一小小的工作所,中間放一白木堅牢的長桌,桌上固定了一副老虎鐵鉗;白木抽屜中,大小銼刀五六把,截鐵鋸子大小兩麵,鑽鐵手鑽一具,可鑽四分一英寸的孔眼,量尺比例尺等各一具,刮刀、定心針、手鉗、製螺絲器等隨時走過舊貨攤或五金店時,陸續添購。又於白木桌旁,安設白木長板凳一條,凳頭固定魚尾木叉,為刨木鑿孔等固著作物所用。室隅放一白木小櫥,櫥中安放木鑿、小斧、木銼、木錘、刨子等。櫥上壁間,懸掛木鋸三條,手搖木鑽大小兩個,室之又一隅,備一車木之床,其餘如製造鏡架的截角器,雕刻小模型的各式鑿刀等等,亦可隨時添入。照他的說法,這樣的書房,較之備小堂畫一幅,泥金箋對一副,小掛屏八條,霧紅花瓶一個,小炕床一張,書椅茶幾六事,有意義得多了。他希望社會上改變風氣,不崇古而尊今,不尚文而重工,書房都變成工作所,客來請在工作板凳上講話,那麽中國就會有希望了。 

    到了一九二七年,這位劉老老進到大觀園去了。她是史太君麵前的貴賓,和王夫人、王熙鳳的娘家攀了一點遠親。照她的說法,大觀園這一家人家,除了門口那對石獅子,其餘就很少幹淨的了。從一九二七年以後三十年間,吳稚暉一直沒和國民黨脫離過關係,他雖是閑居在雞肋式的監察委員的虛位上,卻與聞了國民政府的最高決策。在蔣介石麵前,雖不一定言聽計從,卻要算是處於師友之間,可以直入內室而不必通報的一個人。胡適之說:“近八十年來,國內學者大都是受生計的壓迫,或政治的影響,都不能有徹底思想的機會。吳先生自己能過很刻苦的生活,應酬絕少,故能把一些大問題細細想過,尋出一些比較有係統的答案。在近年的中國思想家中,以我個人所知而論,他要算是很能徹底的了。”胡先生的話,還是該打很大的折扣的,吳先生畢竟受了蔣介石的牽累,投入國共鬥爭漩渦中,以至於丟開社會主義的立場,遷就權勢所迫成的現實的。不過,他的哲學觀點和文學觀點,還是發揮他的獨到的見解,並不由於在大觀園裏兜圈子而有所改變的。他說:“宗教皆創自阿刺伯民族,印度亦受其影響,故一為神秘,一為虛玄,簡直是半人半鬼的民族。所以什麽佛、什麽妖、神、上帝,好像皆是《西遊記》、《封神榜》中人物;其實他們的聖賢,皆懶惰邋遢,專說玄妙空話,所以他們的總和,道德最劣。最相宜的,請他講人死觀。”“中國在古代,最特色處,實是一老實農民,沒有多大空想。他們是安分守己,茹苦耐勞,惟出了幾個孔丘孟何等,始放大了膽,像要做都邑人,所以勉強成功一個邦國局麵。若照他們多數大老官的意思,還是要剖鬥折衡,相與目逆,把他們的多收十斛麥,含 鼓腹,算為最好。於是孔二官人,也不敢蔑視父老昆季,也用樂天知命等來委蛇。晉唐以前,乃是一個鄉老(老莊)、局董(堯舜周孔)配合成功的社會。晉唐以來,‘唐僧’同‘孫悟空’帶來了紅頭阿三的空氣,徽州朱朝奉就暗采他們的空話,改造了局董的規條,所以,現在讀起十三經來,雖孔聖人、孟賢人直接晤對,還是溫溫和和,教人自然。惟把朝奉先生等語錄學案一看,便頓時入了黑洞洞的教堂大屋,毛骨竦然,左又不是,右又不是。所以他們的總和,道德叫做低淺。”“現在要講一個算帳民族(西洋人),什麽仁義道德,孝悌忠信,吃飯睡覺,無一不較上三族的人,較有作法,較有熱心,講他們的總和,道德叫做高明。”他的全盤西化主張,文學、美術、自然也當整理改造;看清楚了“歐洲從文藝複興與宗教改革,再進一步做到工業革命,造成科學世界的物質文明,方才有今日的世界”的事實。他要我們再進一步拋開洋八股,努力造成一個幹燥無味的物質文明,然後這三百年的文化趨勢,才可算有了個交代!我們從吳先生的一生,看到了啟蒙運動以來的時代趨向,也從他的言論中,體會到新文化運動的基本精神,他在“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中以極風趣的話在說:“凡是兩手動物戲裏的頭等名角,應當:有清風明月的嗜好,有神工鬼斧的創作,有覆天載地的仁愛。換三句粗俗話是怎麽呢?便是:吃飯、生小孩、招呼朋友。”他的見解極透辟,他的文詞,極痛快淋漓,而他是以劉老老靠柴積上曬日黃的嚼嘴風格出之,誠現代中國不可多得的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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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5年01月22日,歸檔到目錄名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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