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晚年

Jul10

  晚安,晚年

  文/南在南方

  父親看著牆上的中國地圖,說咱陝西這塊地方像一把鑰匙。說完,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褲帶,那裏係著一串鑰匙,能打開一處掛著鎖的老房子。這處房子在陝南,藏在一條山溝裏。

  這是父母來武漢的第二天。外麵正飄著雪,亮著的電暖器像一盆火。父親嫌這東西費電,說要是在家裏,給火塘加些柴就能取暖。

  我明白父親思鄉心切,接著這個話題和他聊了火塘裏的茶罐、煨著的酒、埋在火灰裏的洋芋。父親的心思好像不在這裏,他說,這麽冷的天,不曉得花臉貓咋樣了?

  這把我的心思一下扯遠了。我在武漢待了十來年,接父母來住過幾次,他們總要留一個人在家,照應莊稼,人情禮往,還有花臉貓。這次,他們能一起來,下了很大的決心。得找到接手種地的人,不然地荒著像什麽話;打電話告知親戚,不然客人來了大門鎖著那像什麽話;至於花臉貓,自然也要請人來做貓飯。

  我和弟弟妹妹都不想讓他們再回老家了,卻不敢告訴他們,怕他們覺得被挾持了。可他們來了,我還是把他們落下了。除了周末,家裏隻有他倆,幸虧還有隻狗小朱,給他們添點笑聲。我每天中午打電話問他們吃了沒,回答說吃了,要麽煲穀糊糊,要麽洋芋煮豆角,要麽青菜煮豆腐,都是老家的吃法。

  晚上,我和父親照例要喝杯酒,扯些閑話,通常我會說到某個鄰居或親戚到城裏去了之後是如何生活的,比如下棋、看書。說到有一位表爺還上老年大學學書法了,父親笑笑說:那是沒辦法的事,城裏沒有地嘛,手閑著也累。

  父親喜歡看書,讀了《浮生六記》,說寫得真好,可惜沈複和芸娘命太苦了。他誇蔣坦的《秋燈瑣憶》寫得好,看了汪曾祺的《人間草木》,誇汪先生家常,是個好老漢。父親看書時,母親要麽逗弄小朱,要麽坐在陽台上看看花草。母親進過掃盲班,開始能認一些字,後來全忘了。等到她的三個兒女都在城裏成家立業,有一天她歎息一聲:“原來養了三個客呀!”他們羨慕別人家裏有老頭、有青年、有小孩。其實,我們家也是這樣的,卻分散在幾個地方。

  我聽到這句話很傷感。我在城裏這些年經常沒有歸宿感,時常發些“夢裏不知身是客”的牢騷,犯愁的事情層出不窮,可每次回老家,總要做出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生怕父母憂心。在奔赴城市的路上,他們躬身做墊腳石,到後來我們忘記了最初的夢想,陷在世俗裏。就算每年都回家探望,但一個事實就是——不說是拋棄了父母,至少是舍棄了父母:別人家濟濟一堂享天倫之樂,他們隻有豔羨的份兒,並且生怕給兒女添麻煩。

  前年母親摔倒了,半邊身子不能動,他們竟然沒吭一聲。幸好我打電話回去,母親還說不要緊,睡一夜明兒就好了。我當下明白了是怎麽回事,立刻電告親友幫忙送到醫院。雖說腦部出血點位置不傷要害,但手腳依然有障礙。母親說:這回花了那麽多錢,就像你們買回來一個媽,我得好好活幾年,不然,你們太劃不來了。

  有天晚上,父親和我談起了生死,說起了他預備的墓地位置。他說他要是死在城裏,一定要把骨灰送回老家,他說他答應過祖母死後陪在她身邊;他說那地方離老屋近,就像換個地方睡覺一樣,離屋近還有個好處,你們想看我了,不用跑路。我想,是不是留他在城裏這事兒給他壓力了?

  他們還是孤單。我每次下班,他們都像五星級酒店的門童,站在門口,眼巴巴的,看樣子等了很久。我說,以前每年回去兩次,現在天天在一起,怎麽還等起來了?母親說,那樣習慣了,現在不一樣了,有盼頭。

  周末扶著母親去不遠處的小廣場曬太陽,母親忽然指著一個人說,像咱們村裏的一個人。這隻是開始,後來每次下樓,她總能看到一個人像我們村裏的某個人,要麽背影像,要麽頭發像,要麽走路姿勢像。有一天,她看見一隻鬆獅狗,怎麽看都很憂愁,母親忽然樂了,說:你看這狗多像某某某!我也笑起來,她說的那個鄰居不苟言笑,倒真有幾分神似。

  我笑著笑著,心一緊,原來母親也在思鄉。

  年關一點一點近了,父母想念起老家的臘月,燒酒的香,熬糖的香,左鄰右舍歡快的聲音,而這裏缺這一份熱氣騰騰。每有親朋來電問候,父親總說挺好的,掛了電話會若有所思地歎息一聲。有一天,我回來,父親很開心地說:那位上老年大學學書法的表爺回老家了,不住城裏了,說就像一棵玉米種在公園裏,怎麽看怎麽不是一棵莊稼。看來,表爺的話讓父親產生了共鳴,我又忐忑了一會兒。

  春節前兩天,弟弟從南京過來,說起前不久去廣州出差看望一位老鄰人的事情,說那位鄰人拉著他的手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弟弟說,一個老頭子怎麽會那樣哭?父親說,年輕人不知道鄉情,古人把“他鄉遇故知”跟“洞房花燭夜”列入人生四大喜事,那可不是胡扯的。

  父母第一次沒在老家過年,母親說前一陣給老家一位王神仙許了願,讓我去買了香火。我騰了一個花盆的土放在陽台上。(堅持要回老家,弟弟問我怎麽辦。我說:送他們回吧,城裏留不住。弟弟說:父親打開老家的門時,貓突然撲了出來,像個委屈的孩子,兩老差點哭了。

  我不再打讓父母住在城裏的主意了,就算不能陪在他們身邊,至少他們還有鄰居,還有瓜果,還有老鍋老碗,還有過往。而城市是一把剪刀,把什麽都剪碎了,除了兒女,可兒女屬於公司,屬於妻子或丈夫,屬於孩子,屬於柴米油鹽……當然也屬於他們,不過已經被分解得差不多了。

  對孩子,散養比圈養好,對老人也一樣,這也許是父母想讓我們明白的。有許多福的確是福,但他們消受不起,他們那點福在村莊,如父親擬的一副對聯:粗茶淡飯布衣裳,這點福沒關係;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些事對不起。

  這樣想時,我給這副對聯補了個橫批:晚安,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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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4年07月10日,歸檔到目錄感恩勵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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