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有兩個父親

Sep18

  孩子,你有兩個父親

  文/風煢子

  他很想告訴孩子們,

  他們有幸有兩個父親,

  一個父親帶著偉岸的深情,

  一個父親帶著懺悔, 回來了。

  2005 年9 月12 日,鍾訓一生無法忘記的日子。他等在產房外,焦灼而喜悅。不一會兒護士抱了繈褓出來:“是唐氏兒!”他不懂:“什麽是唐氏兒?”護士冷漠地回答:“智力有問題。”

  鍾訓頭頂滾過悶雷。

  不一會兒妻子寧顏被推出來了。鍾訓鼓起勇氣小聲問:“你知道了嗎?”她的眼淚嘩地一泄而下。鍾訓硬著頭皮說:“咱不要了吧?”

  那一刻,他覺得寧顏也是有些猶豫的。可過了一會兒洗幹淨了的寶寶被抱過來,護士讓他嚐試著吮吸寧顏的乳頭。孩子用小嘴嘬住的那一刻,她忽然眼淚巴巴地看著鍾訓,目光裏是一個母親的哀求。鍾訓一狠心別過臉去:“別讓他吃了,衝奶粉吧。”

  他們是生活在很小的城鎮的一對夫妻。他們生活得非常卑微而且掙紮。他們處理問題的方式,可能會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寧顏的乳汁生生被脹了回去。鍾訓強勢地指揮著一切,生怕孩子跟他們有過多關聯,因為時刻準備著把他送走。寧顏卻越來越舍不得:“孩子挺好的。”她自欺欺人:“一點兒都看不出來。”或者打感情牌:“你給起名字吧……”鍾訓越來越煩躁,他討厭女人的感情用事。

  寧顏還沒出院,全家老少包括她的父母和姐姐都拿出了一致意見—送走孩子。寧顏不肯。她變得有些神經質,每睡半個小時就醒來看著孩子,哭。越到後來,她變得越執拗。大家原本都有點兒不忍,見這架勢,紛紛揚言:“我們不多嘴了,你們自己決定。”

  鍾訓上網搜了唐氏兒的例子,看到那些一致的大扁臉、塌鼻子、眼神呆滯的模樣,他開始跟寧顏吵。寧顏的身體在逐漸恢複,也有了力氣吵架:“你不要,我自己養!”

  鍾訓隻好這樣,暫時遷就。他等著有一天寧顏醒悟。孩子現在小,和同齡寶寶區別並不大,他想遲早有一天寧顏會崩潰。

  但事實是,孩子的情況越來越糟,寧顏的母性卻越來越泛濫,其漲勢之迅猛徹底擊潰了所有不美好的現實。

  孩子隨寧顏姓,起名“寧聰”,這在鍾訓看來異常可笑。這時在北京打工的老鄉說那邊有機會賺錢,鍾訓逃跑似的奔赴北京。

  一天寧顏打電話,說北京有個地方能提高唐氏兒智力。簡直是無稽之談。但她要試,鍾訓隻能答應讓她過來。

  他們住在一個城中村裏,這裏最不缺的就是看上去熱情實則八卦的中年婦女。如果不想成為別人飯桌上的談資笑料,就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之前鍾訓生活得小心翼翼,現在他卻不得不忍受異樣的目光。而寧顏對他的敏感毫無察覺,她總是主動把傷口袒露在那些終日如同綠蠅一樣的女人麵前,毫不自卑。

  鍾訓感到壓抑。

  更重要的是,掙錢很艱難。他非常不情願把血汗錢扔在這個不可能給他帶來希望的學校。

  同事的孩子,歡天喜地給孩子辦周歲酒宴,買各種漂亮玩具。而鍾訓和寧顏每天吵,如果有一天沒有吵架,他都要感謝上天給了他舒坦的一個晚上。

  錢用得差不多了,寧顏隻好回去。鍾訓送他們。已經一歲多的孩子,不會笑,也很少哭。火車站,鍾訓擰著脖子對寧顏說:“你看,我早就說會是這樣!”但是他心底並沒有勝利的喜悅。

  寧顏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鍾訓勃然大怒:“你肯聽我半句,這個家也不會被你毀成現在這樣!”寧顏號叫:“要不就離婚算了!”

  好吧,鍾訓認為已經為她和這個孩子付出太多,他的人生不允許為任何人犧牲。

  他們順利辦了離婚手續。出於愧疚,鍾訓什麽家產都沒要,孩子跟寧顏。然後他迫不及待地回北京,心裏是有些怨恨的。如果她能理智一些,事情不會像今天這樣。

  而寧顏的怨恨更深。

  為了避免再相互指責,鍾訓除了寄撫養費,絕不跟她有半點兒聯係。

  2010 年春天,鍾訓找了新女友,隱瞞了前妻和弱智兒子的事情。

  生活就要翻開新篇章了。雖然有那麽多不如意,良心也被什麽東西硌得很疼,但是人還是要向前看不是嗎?

  鍾訓經常跟同事在一起喝酒,喝著喝著就哭了。

  一天跟中學同學吃飯,一人忽然說:“寧顏跟老俊在一起你知道不?”

  鍾訓大吃一驚。

  老俊是鍾訓讀中專時的室友,最鐵的哥們兒。彼時寧顏青春貌美,他和老俊一起追求。但老俊比鍾訓木訥半截,這場愛情角逐鍾訓最後勝出。老俊為此非常生氣,兩個男人為此絕交。

  此刻,鍾訓很想打個電話給寧顏,又不知如何詢問,似乎無論怎麽開口,都是自取其辱。

  又過了兩年,鍾訓和女友分手。並不是沒有感情,而是感情總是沒有根基。

  鍾訓的時間像是跳躍的。所有的記憶點,都如同蜻蜓點水,落在鍾訓回老家經過前妻的門前。

  2012 年,鍾訓和朋友合夥成立了一個家裝公司。公司很小,租來一間民房當辦公室。但不管怎麽說,終於也能在名片上印上“總經理”的頭銜,算是到了揚眉吐氣的一天。第一年賺了一點兒錢,鍾訓給寧顏的卡上多打了些錢。

  幾天後,他接到寧顏詢問的電話。

  “我賺了點兒錢,也沒有成家……錢給你們花,是應該的。”他鼓起勇氣說。

  寧顏遲疑了一下:“我又結婚了……老公你認識。”

  “哦?”鍾訓佯裝不知。

  “是老俊。”她聲音不大,卻充滿愉快。鍾訓想裝成大驚失色的樣子,卻再也裝不出來。片刻的沉默後,他問:“你的手機能拍照嗎?”

  不一會兒,寧聰的照片發了過來。鍾訓號啕大哭。真的很像他。這些年來,自己都做了些什麽啊?

  鍾訓立刻要去看他們。寧顏提出要和丈夫商量。很快她回了消息,說丈夫同意。她真的已經不再恨他了,因為她一定是真的很幸福。

  鍾訓給聰聰買了兩套衣服,按寧顏短信上的地址找來。寧顏和老俊站在樓下,老俊牽著聰聰,一家三口等他。

  鍾訓努力克製著自己的窘迫,跟他們問好。“這些年很忙,我幾乎都沒有回老家。”他的解釋很蒼白,他們沒吱聲。然後大家一起上樓。聰聰忽然衝老俊張開雙手,老俊自然而然地抱起他,上樓。寧顏跟在後麵嘮叨:“沒帶腿啊,天天都不自己走。”聰聰沒有什麽表情,趴在老俊肩上冷漠地看著鍾訓。鍾訓的心和四肢一起顫抖,這是他的孩子,而他從來沒有抱過他。現在,他們終於徹底地與他不再相幹了。

  前妻的家很小,寧顏說她把先前的房子賣了,為了給孩子治病。現在的房子是租來的,家裏有些亂,到處是玩具、塗鴉。“其實聰聰和同類病例相比算好的,”寧顏從老俊懷裏接過聰聰,“叫叔叔。”聰聰怯生生地叫了。鍾訓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寧顏大約看出來,她趕緊解釋:“不想讓孩子知道那麽多,所以……他隻有一個爸爸。”

  鍾訓點點頭。他沒有資格較真。

  然後大家都無話可說。老俊到廚房去做飯,寧顏坐在鍾訓邊上,也很尷尬。鍾訓隻好主動搭訕:“你胖了。”她羞澀地笑笑:“四個半月了。”

  鍾訓這才注意到她的小腹已經隆起。聰聰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他湊過來,貼在媽媽肚子上,然後忽然衝鍾訓笑了一下。

  鍾訓的心像暮鍾一樣發出鈍響。

  他壓抑自己平靜再平靜。他看著這個小小的溫馨的家:窗簾圖案是寧顏喜歡的紅色格子,桌擺是寧顏最喜歡的在海邊的那張相片,陽台上養著她最喜歡的梔子花;杯子、拖鞋、圍裙,都成雙成對,分淺藍和粉紅,上麵寫著“老公”“老婆”。像年輕時的同居生活,有柴米油鹽的浸潤,有對未來生活的憧憬,有甜美而蓬勃的愛情。

  鍾訓再也不能自持,落荒而逃。

  外麵下起了小雨。鍾訓沒有打傘,一個人默默地走了很遠的路。他想起當年自己對寧顏的海誓山盟。他發誓永遠和她在一起,愛她、保護她,和她共同承擔人生的風雨。可是他根本什麽都做不到。這麽多年了,他帶給寧顏的傷害連自己都無法啟齒。這一刻他才明白,其實這些年裏他沒有一刻不在痛苦之中。

  鍾訓開始常常去看聰聰,坦然接受他叫“叔叔”。他也開始很有私心地觀察老俊對聰聰是不是真心的好,結果是叫他滿意的。

  第二年聰聰的弟弟出世了,是個眼睛黑亮的小男孩,特別像寧顏。這個辛苦的家庭彌漫著喜悅。

  鍾訓又找了新女友,但是這段過往終究瞞不過對方。得知他還要每月付給前妻不菲的撫養費,她果斷離去。

  有的人越是成長,越是現實,鍾訓對此毫無苛責。漸漸地,他想找人結婚的衝動也越來越弱。

  2015 年的一天,鍾訓給聰聰打電話,聰聰吞吞吐吐地告訴鍾訓,爸爸媽媽要帶他到北京來玩。鍾訓立刻讓老俊接電話。老俊不好意思地說:“孩子想去旅遊,首都最有紀念意義嘛!”鍾訓馬上給他們訂機票,接他們一家四口在北京玩,安排好一切行程。

  下屬問:“這麽忙你還跑?你們什麽關係?”鍾訓語塞,他和老俊亦敵亦友。這哥們兒讓他看到一些純潔的東西,其實他打心眼兒裏欽佩他。

  日子平淡無奇地流過,鍾訓和老俊又走近了。有一次老俊的弟弟想開一家五金鋪子,鍾訓找關係幫他鋪貨,免費。

  就在一切都複歸寧靜的深冬,鍾訓忽然接到寧顏的電話:“老俊出事了!”老俊去兼職售樓,結果電梯出事故,他受了重傷。

  鍾訓馬不停蹄地趕回老家。一路上寧顏瘋狂地打電話給他匯報情況——老俊在搶救,下達了病危通知書,老俊不行了……

  這一切讓人根本無法接受。鍾訓的心被車輪一遍遍碾壓,撕心裂肺。到醫院後,老俊已經陷入彌留狀態,院方允許家屬進去。

  大家都知道,到了最後告別的時候了。這太突兀,這怎麽會是結局?所有人都大哭起來,但又深刻地明白不會再有奇跡,他們悲痛欲絕地魚貫而入。老俊看著鍾訓,嘴唇動了動,大家立刻將他推到前麵。

  他還有話要說,但是已經沒有力氣了。

  鍾訓淚水橫流。老俊想說話的欲望更加強烈,他焦灼地看著鍾訓,好像等他說什麽。

  鍾訓一下子明白了。

  他撲過去對他說:“我會照顧好她,照顧好你們的孩子和我們的孩子,這些年我對你的感激一直沒辦法報答……你放心吧。”他們的目光相互傳遞著某種悲壯,有感恩、信任、理解、報答和托付,有愛的厚重和蒼涼。鍾訓看見了他的心,有一塊純淨的地方,存放著他們永遠沒有落上塵埃的愛情。想要他能夠如他一樣,對得起自己愛一個人的堅定。

  窗外是靜謐的冬天,大雪像棉被一樣覆蓋著建築。大朵大朵的雪花奔湧而來,撲打在玻璃窗上,幻化成白色的漿體。

  在場的人全部淚崩。

  老俊去世後,鍾訓幫寧顏辦理後事。她告訴他,其實老俊早就知道他放不下她。那天他到家裏來,盯著那雙寫著“老公”“老婆”的拖鞋看,隻有男人能讀得懂男人的眼神。

  老俊跟寧顏說過,鍾訓不是個壞人,他就是懦弱。

  他希望寧顏原諒鍾訓,因為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不是報複,而是在我們有能力報複的時候選擇了寬容。

  此刻,離他們生下聰聰過去了十年的時間,他們的心在這十年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考驗。

  他終於醒來。

  這個大眾心目中的人渣,不再是一個卑鄙的小人。

  鍾訓淚流滿麵。他一隻手抱著大兒子,一隻手抱著小兒子,把臉埋在他們中間。他沒有很高的文化,但是他很想告訴孩子們,他們有幸有兩個父親,一個父親帶著偉岸的深情,一個父親帶著懺悔,回來了。

  風煢子,天秤女,編輯、記者,現居武漢。為平麵媒體撰稿多年,發表愛情小說200餘萬字,作品主見《愛人》《女友》《女報》等,出版有長篇小說《逆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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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7年09月18日,歸檔到目錄親情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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