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溫暖戛然而止

Apr22

  那種溫暖戛然而止

  文/春兒

  我喜歡男孩,我一直認為男孩比較皮實比較好養。

  後來,我真的有了兒子。

  我給兒子起了一個名字叫——臭臭。

  有孩子的日子是快樂的,每個孩子給父母帶來的快樂都是無價的,都是永恒和真實的。現在回響起和臭臭在一起的那段時光,我仍然能感到那一份從心底湧出的溫柔。那是一種能讓鋼鐵溶化的溫柔。

  還記得,剛出生時,臭臭那樣的嬌小和醜陋。紅紅的皮膚皺皺的,像一個小老頭。我甚至不敢碰他不敢抱他。他不停地哭。餓也哭,渴也哭,拉也哭,尿也哭。很長時間我才醒悟,他所有的表達方式也隻有這些了。於是開始學習怎樣當一個合格的母親。因為這個小小的生命隻有靠我才能存活,他隻有在我懷裏才會感到安全,才會安靜地睡,才會停止哭泣。

  我快樂地看著我的孩子,並真心地感謝上天賜予我這個如此美麗的小精靈。

  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我發覺,原來我可以這樣地溫柔和寧靜,可以這樣地慈愛和善良,可以這樣地勇敢和真誠。是的,我不停地發現這新的自己。

  慢慢的,他開始學走路。開始他在學步車裏學習。他學得很快。常常看到他的身影在家裏衝來撞去。他很好奇,他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會微笑,然後親一下,看見加濕器冒出的白氣也會伸手去抓。在我給他做飯的時候,他會把車停在廚房門口,好奇地張望。他很依賴我,不論我在哪裏,他都跟著。哪怕是我在洗澡和去衛生間,他都會重重地敲打著門,在確定我在裏麵的情況下,安靜地等我出去。

  我現在仍清楚地記得,那是1996年的春天,五月的微風溫柔地吹拂著我的綠色的短風衣。明媚的陽光溫暖地照耀著我,一切都暖洋洋的我呼吸著芬芳的空氣,邁著輕快的步伐去接我的孩子。很突然,就如同被雷擊中一般,我心中湧出來的幸福壓得我要窒息,那是一種暖暖的暗流,輕輕地流遍我的全身,直到我的指間。那一刻我問自己: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我有一個愛我的丈夫和可愛的兒子。我是多麽幸福。那是一種真真切切的、紮紮實實的幸福。那一年我25歲,我兒子剛剛一歲。

  快樂的我啊,絲毫沒有察覺到災難就藏在我幸福的背後。它總是在你不經意的時候來臨。

  在他一歲三個月的一天夜裏,他突然哭鬧起來,我和愛人一直哄著他,但他仍不停地哭,直到他哭累了,才睡去。第二天,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左眼紅紅的。我抱他去醫院檢查,醫生隻是告訴我,點點消炎藥水就好了。於是,我給孩子按時點藥。但紅還沒有消。快一個星期了我又帶孩子去查。這次大夫好像很緊張的樣子,仔細查了又查,最後告訴我,孩子的左眼失明。而且,怕還有別的毛病。我驚呆了!一會兒醫生把我愛人叫了進去,當愛人出來後,臉色蒼白地告訴我:“臭臭可能是眼癌!”我一下子呆住了:“眼癌?不可能!一定是錯了!”我的孩子健康活潑,就算他的眼睛有問題了,也不可能是什麽癌!我不相信!我要去北京複查!

  第二天,我和愛人帶著孩子去了北京。

  結果終於出來了。

  臭臭真的是視網膜母細胞瘤。真的是眼癌!

  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很久才發現我已失聲痛哭。我感到血被抽幹了,心被揉碎了。醫生告訴過:得這個病的孩子在走的時候;兩隻眼睛都會瞎的,而且隨著腫瘤的長大和遊走,臉部要變形,會慘不忍睹的。想著孩子歡笑的臉,我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他才一歲三個月啊!他的生命才剛剛開始,難道就要結束嗎?這一切都是真的嗎?醫生告訴我,臭臭現在可以化療,也許還有50%的希望,但是他必須進行眼球摘除手術,包括眼框。化療的結果是這半邊臉永遠是他一歲時的臉,而那邊臉卻在正常生長。而且即使手術成功也隻能活到七八歲左右。我真的很想給他化療,當時我瘋狂地抓著醫生的一隻手一個勁地喊:“給他做手術!做手術!”但我也清楚地知道,這對才一歲多的孩子來講太痛苦了,更殘忍的是如果他活到了7歲,如果他懂事後,他的痛苦也是不可想象的,因為他難逃一死啊!

  那天晚上我和愛人做出了我們一生最難做的決定。我清楚地記得在做出這個決定時我那堅強的愛人那張沒有血色的臉和悲傷的眼睛。我對愛人狂喊:“不可以!醫生說若不做手術,孩子會失眀的,最後雙眼會長出菜花一樣的東西,頭也要變形的。我該怎麽辦!當臭臭伸著雙手呼喊我‘媽媽,媽媽,你在哪裏’時,我該怎麽辦啊?我會瘋的!做手術吧,不管結果怎樣,我們都不會後悔的,就算是傾家蕩產、剜骨剔肉也要給他治啊!畢竟還有一絲的希望啊!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孩子死去!”麵對著我的歇斯底裏,我愛人,我心愛的人隻是使勁地包著瘋狂的我,向我吼到:“春兒,你清醒一點!你難道讓臭臭長到可以質問你‘媽媽,我為什麽不能活下來’的時候嗎?你難道讓他就用一隻眼睛來麵對這個冷酷的事實嗎?你難道讓他飽受身體的摧殘還要麵對那些好奇的目光嗎?”然後他使勁地擦了一把眼淚。

  孩子,原諒父母吧!我們是殘忍的,但也是無奈的!我們必須這樣決定。我們寧願讓你快快樂樂地活上一年,在你什麽也不懂的時候走,也不要你受盡折磨才走。雖然我知道這個決定會讓我把內疚背負一生。

  第二天晚上,我獨自背著我的臭臭,躲開了親人。我背著他走在午夜安靜的城市裏,一直走著。我不知道要帶他去哪裏,也不在乎去哪裏。我隻知道我要背著他走,我要和他在一起。路上,我抱著我的臭臭問他:“臭臭,媽媽愛你,你知道嗎?”臭臭告訴我:“知道。”我流著淚告訴他:“臭臭,媽媽愛你,不管媽媽怎麽做,你要知道媽媽是愛你的。”臭臭回答我:“知道。”我問他:“臭臭,你來世還做我的兒子好嗎?”我的臭臭,什麽話都會答的臭臭卻什麽也沒說。我的淚水滴到他的臉上。於是,我又換了話題問他:“臭臭,你愛我嗎?”他清楚地回答:“愛。”

  日子一天天地過,我還抱著一絲的幻想和希望。也許是誤診,也許會鈣化,也許這一切都是夢幻。我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看孩子的眼睛,我提心吊膽地看著他睜開眼睛。如果他向我微笑,如果他清脆地叫我媽媽,我的一天就會很輕鬆很愉快地渡過但更多的時候他總是皺著小小的眉頭,閉著眼睛賴在我的懷裏告訴我:“媽媽我難受。”然後不停地翻轉著小身體。每當這時,我的心就緊縮在一起,我能做的隻是抱著他,緊緊地抱著他,希望能把他所有的疼痛都吸附到我的身上。我不停地告訴他:“臭臭,媽媽在呢,媽媽抱著你呢。”然後讓他在我的淚水和歌聲中昏睡。我教會他很多的故事和詩歌,但我從來不教他“疼”、“痛”和有關的字詞,所以他臨走的時候仍隻會告訴我:“媽媽,我難受。”隻有我知道這個難受的意思。那個難受裏包括了多少不能忍受的折磨!我的臭臭畢竟才一歲多啊!

  我的孩子活了958天,兩年7個月15天。

  我的臭臭活著的時候,他出奇的乖巧,出奇的聰明,他和同齡的孩子一樣可愛,不,甚至更機靈。他喜歡小汽車,我給他買了近百輛大小不同的小汽車,每天他都不停地擺弄他的車。是的,我溺愛他,傾我所有來滿足他的願望。看著他在不疼痛的時間認真地玩,對我是一種享受和幸福,我知道我看他的時間不會很多了。

  在他病的日子裏,我用很多偏方給他治病。我知道我很愚昧,但是一切都沒有用。臭臭仍然做了手術。因為他的眼睛裏的東西已長大了,真的凸出來了,他合不上眼睛。每次我幫他合眼睛的時候,看到他應該是眼球的地方已被一塊灰色的東西代替的時候,我都在顫抖。我真的快崩潰了,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我會瘋的。或者,我當時在別人的眼裏已經瘋了。

  臭臭被推進手術室,他小小的身體躺在大大的床上,那麽單薄和可憐。我望著手術室的門,我的生命似乎被抽幹了。我向上天默默祈禱:“讓我的臭臭不要活下來,讓他死在手術台上吧。”我身的是瘋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祈禱嗎?但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我知道,臭臭的眼睛將被挖掉。他那個眼睛的地方將是一個黑黑的窟窿。我害怕,我不知道我該怎麽麵對他的痛苦。我的愛人拉著我的手,我們坐在手術室外的台階上,遠離人群。緊緊地握住對方的手,那時我們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手術車推了出來,我卻躺到了另一張床上。我很虛弱,發自內心的虛弱。我支撐著起來,我必須起來,我是母親。我看到了他安靜的身體,小小的身體,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我抱起他,他是那麽的輕盈,我抱緊他,我怕他飛走。他的左眼蒙著一塊大大的紗布。他的麻藥還在起作用,他很安靜。那一刻我忽然有一個幻覺:是不是他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我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不要想啊。

  臭臭瘋了,他瘋狂地拉著他臉上的紗布。他疼啊。麻醉勁兒過去了,他掙紮著大叫:“媽媽,難受啊!媽媽啊!難受啊!”愛人用力地抓住他的手,一邊喊我:“春兒,快點,幫我抓住!不要讓他把紗布抓掉!”我勉強站了起來,正在這時,臭臭掙紮著向我伸出了手並喊出了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句話:“春兒!媽媽啊!——”那個聲音是那樣的淒涼和無助,又是那樣的震撼!

  我終於崩潰了。我長這麽大第一次暈倒了。

  當我醒來時,臭臭已經被打了安定針,昏睡過去了。

  在醫院的日子是沒有記憶的日子,我現在隻記得臭臭左眼睛上那塊白得刺眼的紗布。

  我嚐試過閉上我的左眼,想看看臭臭能看到的世界。當我看到後,我感到很悲哀。真的。

  他常常用他那僅存的右眼信賴地看著我,那是一隻清澈如水的眼睛。眼睛裏流露出的信任讓我悲傷。

  我是脆弱的。我從來就沒敢看我孩子的那做完手術的左眼。每次帶孩子去換藥的時候,我總是不敢進去。我躲到了眼科走廊。但我還是能聽到臭臭狂喊:“媽媽——媽媽——”的聲音。我躲到了電梯裏,隨著電梯上上下下,我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但臭臭的叫聲仍能聽到。那無奈的喊媽媽的聲音飄蕩在醫院的每一個角落……

  在他做完手術之後,醫生告訴我臭臭還能活半年。我真的以為他能活半年呢,但隻有兩個月,我的臭臭就走了。

  臭臭要走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他要離開我的征兆。他不吃不喝,安靜地躺在我的懷裏,輕飄得像一片羽毛,他小小的眉頭緊緊地皺著。他不停地喊:“媽媽,難受。媽媽,難受。”

  誰能救救我的孩子啊!

  我把臭臭送到醫院。在病房,我愛人去取住院的東西,我抱著我的孩子,抱著即將離開我的孩子,我哭了,沒有任何顧及地放聲哭了。我問臭臭:“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離開我!我是你的媽媽,可我為什麽卻救不了你啊!”是的,悲哀的不是孩子有病,是我做媽媽的救不了孩子,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我。在空空的病房裏,我無奈的哭聲在回蕩。上蒼有靈啊!如果淚水能喚回我的臭臭,我寧願讓我的淚流成海!如果用我的生命能救回我的孩子,我情願死一萬次!我的孩子,我的臭臭!隻有他能聽到我的呼喚。但他已昏迷了。

  臭臭走了。永遠地走了。真的走了。我永遠記得那一天:1997年10月9日。我的靈魂地遠地帶走了。

  但我仍然感謝上蒼。他走的時候沒有像醫生預言的那樣,他的麵貌沒怎麽變,雖然他的臉有些輕微的變形,但他的右眼沒有失明,他臨走的時候仍看得見我,他仍能準確地用他的小手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他仍知道他的媽媽在他的身邊——永遠!

  我選擇了給他火葬。老人告訴我,這樣小就夭折的孩子最好埋在路邊。我堅決不同意。臭臭在世的時候已飽受折磨,我不能容忍他小小的身體在冰冷的泥土中孤單地睡去,不能想象他的身體受蟲蟻的侵害。我怕他冷,怕他寂寞,怕他醒來哭喊著找媽媽。我要他化成輕煙,隨風散去。我要他幹幹淨淨地來,幹幹淨淨地走。

  但火葬的時候我沒有去,我不敢去。我無法麵對我死去的孩子,我怕我控製不了自己。我的愛人和我的同事去送臭臭。回來後,我望著我的愛人默默地流淚。我的愛人啊,我堅強的丈夫,在孩子有病的時候他沒有哭過,但此刻,他在床上打著滾,用力抓著自己的胸膛,撕扯著衣服,放聲大哭。他隻是不停地告訴我:“春兒,我疼啊!我心疼啊!”我抱著他的頭,他虛弱得像一個嬰兒。他喃喃地告訴我:“我把臭臭的奶瓶放到了他的身邊,還有他的小玩具陪他。我把他從冷櫃裏抱出來的時候,他那個樣子就像在睡覺,我親了親他的臉。我總感覺他馬上能睜開眼睛喊爸爸似的。我把他臉上的紗布摘了,我不要在他投胎的時侯還帶著那塊可恨的紗布。”

  晚上,我和愛人把臭臭所有的玩具、衣服和臭臭用過的東西、照片和我的日記,到十字路口全部燒掉了。

  我悄悄地留下了臭臭的一縷胎毛和一張他百天的照片。在那張照片上我有一張幸福的臉,快樂地擁抱著我的孩子。這是我留下的與臭臭的唯一的聯係,也是我做過母親的唯一紀戀。再有,就是我對臭臭永遠的記憶和無盡的思念。

  我仍不記得那一夜我和愛人是怎樣熬過的了,那一夜我沒有記憶。

  第二天上午,我把我的睡衣和愛人睡覺時穿的背心剪了,在胸口那個地方剪的。我小心地把臭臭那少得可憐的骨灰包了起來。我期望在冥冥之中臭臭能感到溫暖,感到父母的嗬護和體溫。但是,去埋葬孩子的時候,愛人仍沒讓我去,所以至今我仍不知道我心愛的臭臭的墳在哪裏。

  我的孩子這一次真的走了,我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他了,再也聽不到他清脆的笑,再也體聽不到那特有的喊媽媽的聲音了。

  除非在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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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1i發表於 2015年04月22日,歸檔到目錄傷感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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